徐承把手機啪地扔回桌上,積鬱的心頭總算有了一絲發泄的暢快,也不管對方是不是合適。
他的腦子裏昏昏沉沉的,隱約意識到自己可能是醉了,遂幹笑了兩聲,醉了才好呢,誰會關心?
對麵的位子空空如也,俞蕾早已經走了。
他一手撐住麵頰,一手抓起酒瓶往自己麵前的杯子裏倒酒,俞蕾給他出的那道選擇題卻在耳邊揮之不去——要麼回上海,兩人繼續下去;要麼他留在Z市,兩人分手。
這一次俞蕾沒有象往常那樣義憤填膺隻顧著譴責他,顯然,她是經過了深思熟慮才親自過來向他作最後攤牌的。她說話時聲音平靜柔婉,帶著一點戚然,仿佛已經預見了結果。在徐承以長久的沉默回應她後,她明白他實際已經作出了選擇,於是緩緩拾起自己的東西,悄然離去。
她的背影其實與他的心情一樣蕭索孤獨,在看不見她的一刹那,他幾乎有種要追出去的衝動,然而終究沒有。
他分明聽到心裏那根長久困住他們的繩子轟然間崩裂的聲音,這麼久了,想必它也累了,超負荷了。
斷裂之後是餘音嫋嫋的回音,如泣如訴。
徐承明白,他跟俞蕾的確已經背離地太遠,再也回不去了。
可這畢竟是他迄今為止最用心投入的一段感情,他們曾經那麼相愛。三年的時間不算短,如今居然這樣無疾而終,他還是感到了痛。
痛飲了一個晚上,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回到家裏的。
早上醒來,腦子裏一片空白。刺目的陽光讓他極不舒服,懶懶地用手遮擋了一下,很快就想起來昨晚的那頓分手晚餐,心裏抽搐了一下,他吃力地翻身起床,後腦勺有神經突突躍動,帶來零星的疼痛,他甚少這樣沒有節製的飲酒。
鏡子裏映照出來一張隱約泛青的俊朗麵龐,僅一夜的時間,下巴上卻起了一層淡淡的青色的胡茬,顯出幾分憔悴。他左右端詳了自己一會兒,皺皺眉,伸手拾起架子上的剃須刀,慢悠悠地刮起來。
刮到一半,想起了什麼,驀地頓住。一手伸進褲兜,旋即又伸出來。
掌心裏,兩張嶄新的電影票寂寞地躺著。
記憶突然被點亮,他開始不安。
匆匆完事了從衛生間出來,他翻出手機,略一沉吟,就給嵐嵐撥了過去。
嗒的一聲輕響,似乎通了。他剛要張嘴道歉,又是嗒的一聲,對方已經掛斷。
他半張著嘴,手狠狠擄過清爽幹淨的下巴,懊悔而惱恨。
與俞蕾分手的事在心裏澱積了兩日,徐承還是沒法平複滿腔的鬱悶與寂寥,嵐嵐他是不敢找了,幾次給她打電話想道個歉她都不留情麵直接掐斷,這台階該怎麼下他都還沒琢磨清楚,更況且一個大男人對著個小女生絮絮叨叨訴苦委實有失男人的尊嚴。
於是富大明成了當仁不讓的選擇。
坐在觥籌交錯、嚶嚶低語的小酒吧裏,富大明齜牙咧嘴地品著威士忌,對徐承嘿嘿笑了兩聲道:“容我說句實話,你跟俞蕾我一早就看出來了,你們壓根就不是一條道上的人。”
徐承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你少放馬後炮!”
“不不不!”富大明連連擺手,“你聽我給你分析啊,俞蕾這樣的女孩子就得找個事業有成或者有這方麵潛力的男人才能鎮得住,她本身太強了啊!一般人入不了法眼!至於你,嗬嗬,容我再說句實話——際遇的一帆風順掩蓋了你骨子裏貪圖安逸的本質。所以你們分開是早晚的事兒。正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啊!你們當初會走到一起,那純粹是都色迷了心竅!”
徐承聽得直犯別扭,頓了片刻,扭頭斜睨著他,“你怎麼知道我貪圖安逸,我沒事業心?”
富大明的臉立刻湊近他,笑著反問:“你有膽量自己出來單幹嗎?”
徐承語結,他從沒想過。
富大明拍著他的肩感慨,“兄弟呃,你就是太優秀了,從上學開始就總有一條路供你順順當當地走下去,不用擔心什麼時候前麵忽然無路可走了。正因為這樣,你不太會走出現有的安全框架,去從事從無到有的新的開始。那個詞是怎麼說來著的?”富大明蹙眉凝神思索了片刻,然後展顏道:“對,叫‘戾氣’,你的身上缺乏一股戾氣!我說得沒錯吧!”
徐承聽得啞然,半晌才苦笑笑,“想不到你比我自己還了解我。”
富大明得意起來,“咱倆什麼交情,穿開襠褲的時候就認識彼此啦!不過話說回來,就咱們這一輩人裏頭,成績特好的幾個還都跟你似的混在企業裏呢!現在不是時新叫‘職業經理人’麼!就是用來形容你們的!”
徐承冷哼道:“要是人人都跟你這樣跑去公司了,誰來給你們打工啊?”
“所以啊!你們叫人才,我們叫商人嘛!我可告訴你,現在的社會,絕對不缺商人,缺的可全是人才啊!”
對他的評判,徐承簡直無語凝咽。
暗地裏,他卻不禁捫心自問,如果俞蕾不是這樣堪堪相逼的話,他會妥協嗎?
他承認富大明分析得沒錯,很多看似偶然隨意的表象背後其實都有著必然的因果聯係。
就像他離開前公司,離開上海。並非完全是出於一時的憤激才作此選擇。他不喜歡日資企業裏那種緊張壓抑的氣氛,也不喜歡上海這個人口繁多,高樓密集的城市。從小到大,徐承都過得一帆風順,他很少感到壓力,仿佛走到今天這一步是再容易不過的事,這也注定了他的骨子裏缺乏那種從底層掙紮向上的人才有的狠勁和決絕。他習慣了隨性安逸和順理成章,沒辦法接受委曲求全和隱忍退讓,無論是生活還是感情。
而俞蕾是與他截然不同的兩種人,她比他堅忍,比他要強,也比他拚命。所以,她能在那個他呆著不舒服的環境裏遊刃有餘,甚至得到比他更好的升遷機會。在他們熱戀了一年之後,俞蕾身上的善解人意和寬容體貼開始逐漸隱退,取而代之的是她的強勢和很難逆轉的主觀意誌,而她對徐承越來越迫切的期待更是讓他從最初炙熱的情感中冷卻了下來。他也有自己的想法,不是那種可以由女人牽著鼻子走,任其對自己的生活指手畫腳的男人。
於是,爭執變得無可避免。從偶爾的意見不合到逐步升級的針鋒相對,演變到最後,別扭幾乎無處不在,那種情境,讓徐承既憤怒又無奈。他曾經不止一次地試過退讓,但唯一的結果就是俞蕾認為那都是理所當然的。
三年的感情,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都被他引以為傲,因為沒有來自外界的諸如第三者之類的幹擾,更沒有所謂的家庭阻撓——徐承的父母天性開明,而俞蕾那個遠在西北的家庭對這段戀情更加沒什麼可以挑剔的。
從一開始,他又怎麼可能會料想得到,分崩離析的原因竟會是來自兩人個性以及生活目的的差異呢!
不是不令人唏噓的結局!
富大明又道:“兄弟,還有個忠告給你,如果你接下來的誌向真的是要結婚,速戰速結是最好的方式,千萬別再浪費時間磨啊,拖啊,害人又害己,你有幾個三年可以去浪費啊?”
徐承嗤之以鼻,“要是結了婚才發現不合適怎麼辦?”
富大明笑意明朗,“那就磨合嘛!你以為天下有幾對夫妻真的是象神仙眷侶那樣天生就配好的?扯淡!還不都是互相妥協著過來的!你要剛認識俞蕾那會兒就把婚給結了,也許今天你們倆就不是這樣一副恨不能吃了對方的麵孔了。說到底,情人跟夫妻還是有本質區別的。情人的變數太多,可能性也多,關係是不穩定的。可夫妻就不一樣了,撇開那種別有用心的,基本就算是一根繩上的螞蚱。立場不同,相處的方式也會截然不一樣。”
徐承內心震動,原來結婚跟不結婚還真是有區別的,撇開正確性,至少富大明的這番話就比他考慮得有深意。
微醺的富大明摟住徐承的脖子,噴著酒氣勸他,“早點結婚吧,徐承,女人雖然挺煩人的,可沒有女人的日子,更煩啊!”
徐承唯有苦笑,“你說得輕巧,我上哪兒找去!”
“你怎麼突然沒自信起來了?這可不像你!告訴你吧,為什麼有‘緣分’一說,知道嗎?就擱這兒派用場呢!”
日子還得照常過。徐承漸漸恢複了平靜的心態,雖然心底仍有黯淡的餘波。
周五一吃過飯,王超就來跟他打招呼,說要去MS取個備件,“原來的配置單上是沒有的,曹工手上有多餘,給咱們留了一個。雖然不值幾個錢,但這玩意兒說不定哪天就壞了,而且他們搞什麼零庫存,供貨周期忒長,做完請購且得等呢!”
聽說是去MS,徐承心念一動,“我一會兒要跟小江到供應商那兒去審核,不如我替你去拿吧,省得你跑了。”
王超樂得討個便宜,“那敢情好。”
從供應商邵氏那裏出來,坐在車上,小江憂心忡忡,“這廠的車間跟德方的比起來挺簡陋的,咱們要求那麼高精密度的東西,他們做得出來嗎?不如直接送德國去加工算了,反正公司也不缺錢。”
徐承斜了他一眼,“不要急著下定論,等他們試做出來測了數據再說——如果國內可以達到我們的要求,為什麼非得把生意統統送到國外去做?”
小江隻得閉嘴,有時候他並不能準確地洞悉這個老板心裏究竟在想什麼。明明很簡單的事情,公司方也有相應的供貨渠道,可他放著不用,反而很耐心地去找本地的廠商來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