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等到滿刑,等來了死亡。蒲公英中文網成天叫喚“心頭不好過”的汪楊氏,相信政府的仁愛、相信犯醫遞過來的藥
片。即使心頭再難受,隻是念叨,也隻知道念叨,從不要求下山到勞改醫院做個診治。我也懂得,汪楊氏的確死於疾病;我也不懂得,有病就一定是這麼結局。
我把長條白色土布抖落開,對駱安秀說:“我倆給汪楊氏的頭發梳理一下,再纏上這塊新布。”
她不回答,眉毛一揚,說:“不是要洗臉擦身嘛,你先去夥房打熱水,再把她的洗臉毛巾和擦腳布找來。我要先抽支煙。”
等把熱水和毛巾弄好,邁進房間的時候,我發現,姓駱的女人兩腿大叉開、一屁股坐在汪楊氏的胸口上,正用那舊得不能再舊、髒得不能再髒的黑纏頭巾在包裹她的整個腦袋,嘴裏含著煙卷。
“駱安秀,汪楊氏的臉還沒洗呢?”我說。
答:“洗不洗,都是黃土蓋臉。”
“你怎麼把她整個腦袋都用這塊臭布纏上?”
“誰看見了?!反正我沒看見。”
我的火一下子衝上來:“駱安秀,我且問一句――你為啥要這樣做?”
她說:“我也答一句――就是要那塊新白布。”
“唐幹事不是交代了,新東西都要上繳。”
駱安秀拔下嘴裏的煙頭,酸溜溜地說:“張雨荷,你可真是靠攏政府啊!”
我也不示弱:“這不是我在靠攏政府,是人要有
良心。蒲公英中文網”
“放你媽的狗臭屁,人進了監獄,就都沒良心。要不然你來收屍,我給你打下手。”
我被噎得無話可說,轉身把端著的一盆熱水,從監舍門口潑了出去。院子裏拉著大鋸(把原木鋸成板材)的劉月影、鄒今圖嚇了一跳。
劉月影停了活兒,問:“張雨荷,你們怎麼啦?”
“不怎麼。”
她去夥房討了碗開水,遞到跟前,安慰我說:“駱安秀讓你長見識了?犯不上。喝點水。”
站在旁邊的鄒今圖插話了:“張雨荷是我們工區的,端茶送水也該由我做呀。”
劉月影譏諷道:“吃醋了?告訴你,別把張雨荷也當成黃君樹。”
黃君樹也是我的同改,同一個工區的。先是貪汙,後來由於發表了極其反動的言論,遂升格為反革命。她相貌清秀,瘦弱單薄,性情沉靜,據說犯罪前是某機關的會計。其父算得是開明士紳,一家人住著單獨的宅院,院裏有棵百年老樹,全家視為珍寶,樹下是男人下棋,女人做活,孩子們遊戲的樂土。女兒出生,父親取名“君樹”是有些用意的。後來,有條新修建的鐵路要從他家門前通過。鐵路工程局的領導幾次登門拜訪,說東扯西。搞了半天,老人家終於弄清楚了――是想讓黃家把樹捐出來。黃氏全家商量來,討論去,最後一咬牙:捐了。直立的大樹變成橫躺的枕木……劉、鄒的對話是話裏有話,弦外有音,我聽不懂,隻有找合適的機會去問蘇組長――這是後話。
我把一碗熱水喝下去,劉月影接過海口碗,即問:“我托你辦的事,做了嗎?”
“你等著。”我沒好氣地說。心裏怎麼也不明白,幾塊破布就那麼重要。
返回監舍,駱安秀正埋頭仔細整理汪楊氏的舊衣褲,舊圍腰,舊毛巾,舊襪子,舊手帕,舊布片。
“你要什麼,就來挑。”
“我什麼也不要。”
“你不要,我要。”
在把屍首用床單從頭到腳蓋嚴紮好後,駱安秀就圍著汪楊氏屍體的四周,爬來爬去,翻來翻去,做最後的搜索。突然“嗷――”地大叫起來,她從藏在床底的一個木匣子裏,找到了生雞蛋,一數,整十個。駱安秀兩手各握兩個高舉過頭,一臉喜色,周身得意。我也高興。吃,在囚徒生涯中是最大的需求和快樂。對此,誰也無法超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