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背倚那根木頭。
木頭光滑而潔白,散發秋陽淡淡的溫暖。木頭上滿布細若遊絲的裂紋,像被日曝雨淋經年的人獸骨頭,閃著象牙般的光澤。木頭令人心醉神迷。
它橫躺在潮濕的泥地上整整三十年而沒有腐爛,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眼下,它斑駁粗礪的紫色厚皮已經剝落,鬆脂氣息也已散發殆盡。蒸騰而起的隻是夜雨淡泊無色的味道。和村口那架鏽跡斑駁的拖拉機一樣,它們是露在時光之水上的兩塊石頭。時光像水一樣悠然流走,它們卻仍從原來的地方露出來,供人們想回到記憶深處時賴以踏足。它們通體散發著水的味道、風的味道和時間的味道,在它們本身味道徹底消失的那一刻,就成為聖物。
我在木頭上坐下來,從煙盒裏抖出一支煙遞到父親麵前。父親揪掉過濾嘴,才把煙叼在嘴上,我把甲烷氣打火機伸過去。
他說:“我不喜歡化學味道。”劃著火柴把煙點燃,深吸一口,“國民黨飛機給土匪空投的煙就是這個味兒,我們撿了些抽了。”
“雪茄味道。”我說。
“那陣我們脫下馬靴,一排人坐在草地上,汗濕的布襪子曬了一長溜,抽的就是這種味道的煙,那時,我就想,我死了就是色爾古村的人,不死我是不會回到這個村子了,我覺得隻是在一個陽光強烈的中午,騎馬穿過這個昏昏欲睡的村子,隻有攥在手裏的卡賓槍才是實實在在的,其他都像夢一樣。”
我說:“哦。”
父親吃力地吭哧一笑,說:“其實都是當時那種煙味的緣故。你現在常抽這種煙?”
“我妻子就給我買這一種。平常商店賣的煙中,就這種價錢貴一點。”
“你不覺得你是這個村子裏生的吧,抽這種煙的時候?”
在城裏的時候,我覺得我和這個村子有千絲萬縷的聯係。特別是前年,躺在醫院的病床上,呆呆地看著輸液瓶中的生理鹽水一滴滴從膠管中淅瀝而下,我嗅到自己周身散發著家鄉潮濕的森林黑土中生長的蕁麻與水芹菜氣息。我以為我已處在彌留之際,所以我才對妻子說:“死後代我看看父親去。我是不孝的兒子。”結果我沒有死,兩年後,我回到村子,主要還是因為嘎洛死了。現在,我感到我和這片土地、這個村子格格不入,我重新體會到少年時代的種種感觸。
“我說你不該回來。你們六姊妹隻有你才算得上是若巴家族的後代。你的弟弟妹妹都是道地的種莊稼的人了。”
父親起身又說:“你轉轉,看這村子是不是原先的村子。許多人死了,嘎洛也死了。”他轉過一道牆角,不見了,隻剩下牆上一片白花花的陽光和牆角那麵濃重的陰影。
剩下我,和被我視為聖物的老木頭,不會抽芽的終將腐朽的老木頭在空曠的村中小廣場中間。
這根木頭是一九五五年我們村成立高級社時伐下的,為了更換村中小廣場上已經破舊的鼓架。四條漢子伸出八隻手臂把一根根沉重的木頭豎立起來。這四條漢子是當過土匪的祁廷忠、貧協主席長手保侖、後因現反罪坐牢的巴爾丹以及從部隊護送戰友遺物回村的我父親雍宗。四根新伐的杉木在八隻青筋畢露的大手的扶持之下,一頭落進深深的土坑,一頭指向漠漠的長空。嘎洛,手拎油漆罐的村小老師章明玉和那頭將用於釁鼓的公牛大睜雙眼立在近處,再後才是村裏的鄉親。後來成為我老師的彩芹那時還是孩子,她看著那頭公牛對歡樂的人群大睜著好看的雙眼,她繞著公牛碩大的頭顱旋轉,被牛眼中奇妙的景象所吸引,為公牛的健壯與憤怒而感到十分興奮。她還怯怯地伸出手,觸摸一下公牛那暗紅而溫熱的耳根,發出一聲恐懼的尖叫。公牛發出悲愴的長鳴。
公牛的血不能用來釁鼓,章明玉老師對當上社長的流落紅軍嘎洛說那是迷信,但那頭公牛依然被宰殺了。能夠想象:它的一隻角刺入泥地,割斷的喉管上血沫越堆越高,每一個氣泡都有一個鮮紅的太陽閃耀。公牛被剝皮,被肢解。同時,新製的牛皮鼓塗上了豔紅的油漆,立上了鼓架。公牛的腿骨刮削幹淨了,蒙上塊紅布製成鼓槌。公牛的頭、蹄、肚腸以及切成碎塊的骨肉分別投放進三口巨大的銅鍋,在滾沸的湯中翻滾。牛消失了活鮮鮮的腥臊氣息,變成蔥、辣椒、野生的水芹菜和芫荽的味道,變成人們口中涎水的味道。隻剩下一堆灰燼和一堆骨頭,也被國家收購,被鋼鐵的機械碾軋成粉末,喂養地裏的莊稼。物質不滅定律無情而自在地旋轉。
眼下,那鼓架早已經傾塌腐朽了,隻有這根骨頭一樣慘白而光潔的木頭繼續存在。藍空如洗。鼓架腐朽的木樁成為蟻巢,散發著略帶甘甜的氣息。
我著力描繪的這根木頭在村中小廣場的西頭。曾經存在的鼓架豎在廣場中央。廣場南邊是合作社成立後建起的倉庫兼會場。北邊是小學校。東頭歪斜的籃球架背後有一道低矮的木橋,那條叫做瑪崗覺卡的溪水長年流淌。走過木橋,那一大片緩坡上麥浪翻滾。瑪崗覺卡穿過對峙的山嘴彙入梭磨河。從小木橋上可以望到河岸上的一段公路,疾馳而過的卡車顯得毫無聲息,隻有車後揚起的塵土在溝口緩緩飄移,經久不息。瑪崗覺卡的岩層中含有金、雲母和硫磺。我家先祖幾兄弟為襲取土司職位火拚失敗,逃亡途中襲擊了棚寮中的淘金人,十幾個淘金的漢人和回回被盡數殺死,他們獲得了那些人淘出的十一兩金沙,一些鋤、鎬和一杆十六進位製的戥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