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政府在75年前宣告封建製度結束。但根深蒂固的民族風俗不是誰宣布結束就能結束的。我們在下一章會看到,日本的政治領袖是如何謹慎地構造現代日本,期望這個國家能保留大量的傳統,以免喪失自身的特性的。盡管整個國家的目標發生了改變,但日本人不可能一下子變成西方人。他們在幾百年裏已經習慣了法律和秩序,習慣了維持法律和秩序的鐵腕手段。他們在內心深處相信,細致繁瑣的等級規則就意味著安全和穩定,隻要他們停留在已知領域之內,認真履行精細分配的義務,那麼他們是能夠信賴這個世界的。盜賊無處躲藏,
內戰受到製止,人們隻要能證明他人侵犯了自己的權利,他們可以申訴並期望得到補償。曆代德川將軍中最開明者曾經設置過控訴箱,任何一個機構都可以把自己的抗議扔進箱子裏,隻有將軍本人才有打開這個箱子的鑰匙。在日本,粗魯的侵犯能得到有力的製止,隻要這種行為越出約定俗成的規則。人們非常相信這些規範,大家都知道,隻要遵守它,就能得到安全。
人們衡量彼此的勇氣和完美不是看他敢不敢反對或修改這些規範,而是看他是否與規範保持一致,是否奮力捍衛這些規則的尊嚴。要知道這些規則可不是摩西十誡中那些模糊抽象的道德原則,而是非常具體而詳細的規定。這種場合該如何如何,那種場合又該如何如何。武士此時該怎麼做,平民該怎麼做,兄長該說什麼,弟弟又該說什麼,等等。
世界上不是隻有日本人實行過等級製度,但日本沒有像其他一些生活在強力控製之下的民族一樣,變得溫順怯懦。這是因為日本的各個階層的利益都被考慮到,都享受著某種保障。甚至賤民階層也得到保證,讓他們壟斷自己的特種職業,他們的自治團體也得到當局的承認。而作為合法團體,當賤民的利益受到侵犯的時候,他們有適當的通道進行申訴。雖然每個階層都很不如意,都覺得自己受到了很大的限製,但大家又都信賴這一秩序,相信隻有這樣才能保證安全。而且日本的等級限製具有一種區別於印度種姓製度的彈性。他們有一整套明確合法的手段對製度進行微調,任何人都覺得這樣做不會違反常規。一個人可以有好幾種辦法改變自己的等級身份。隨著貨幣經濟的逐漸發展,高利貸者和商人必然會富裕起來。這時候富人就使用各種合乎傳統的辦法使自己躋身上流社會。他們把還不起錢的農民的土地扣押下來,等待他還債,自己就變成了“地主”。農民繼續耕種自己的土地,但在贖回土地之前,得向高利貸者按時交納高昂的地租。這些富人的子女還與貧困的武士通婚,儼然成為武士的嶽丈,順利地把自己的家庭拉到貴族階層。
還有一個辦法是過繼和收養。富人們把自己的兒子過繼給武士當養子,結果親生父母與高貴的養父母就結為親戚;他們也讓自己的孩子入贅到武士階層,一樣有效。雖然,日本人入贅的代價很大,他必須放棄生父家的身份,轉入妻子家的戶籍並隨妻子的姓氏。但這樣一來商人的後代成了武士,並獲得武士的財產繼承權。武士因為處於寄生地位,往往窮困拮據,給富人提升自己的身份提供了大量機會。
因為日本的等級製度沒有限製不同階層的人互相通婚,就為階層之間的血緣流通提供了合法而寬闊的手段。在經濟發展的年代,富人成批地滲入下層武士階層。這種情況與歐洲很不一樣。歐洲封建製度的崩潰是劇烈的,整個製度受到了一個逐漸發展的強大中產階級的壓力,這個階級完整地統治了現代工業,悍然挑戰城堡和重騎兵。日本卻沒有產生這樣整齊的中產階級,因為商人和高利貸者都以合法的手段進入了上層社會,他們與原來的上層社會結成了自然而然的聯盟。結果歐洲在工廠主的重壓下苟延殘喘,而日本反而沒有階級之間血腥鬥爭的跡象。這一點,非常令人驚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