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忘了一點,”我說,“你有一個家,而我卻無家可歸。”

話剛一出口,我就嗟悔無及,因為他的眼裏又出現了高深莫測的神情。我則如芒在背,又一次產生了由於言語不當而常有的那種不自在的感覺。他低頭點煙,沒有立即搭話。

“無論是空蕩蕩的家還是賓客如雲的旅館,都能給人以孤獨感,”末了,他說道,“相比較而言,家更會引起一個人的傷感。”他沉吟良久,我暗忖他終於要談談曼德利了,誰知他欲言又止,腦海裏一定泛起了某種病態的恐懼,束縛住了他,但見他吹熄了火柴,方才驟然閃現的自信也隨之煙消火滅了。

“如此看來,‘心腹之交’要休一天假啦?”他又以平和的語氣說了話,在我們兩人之間創造出無拘無束的友好氣氛,“打算幹些什麼呢?”

我想到了摩納哥的那個鋪著鵝卵石的廣場和那幢開著扇窄窗的房屋。拿上素描畫本和鉛筆,三點鍾以前就可以趕到那兒。我把這想法告訴了他,語氣也許有些羞怯,宛如一個養成了繪畫的嗜好但卻缺乏天賦的人。

“我開車送你去。”他說道,而且堅決不容我推辭。

我記起了範·霍珀夫人前一天晚上曾經警告過我,不許我出風頭,於是困窘萬分。我怕他看低我,以為我提到摩納哥是想搭他的車。這種丟人現眼的事情隻有範·霍珀夫人才幹得出來,我可不願讓他把我們視為一丘之貉。跟他共進午餐使我身價倍增,因為我們起身離座時,那位小個頭的侍者領班疾步衝過來為我把椅子拉開。他點頭哈腰,笑容可掬,與平時那種冷淡的態度相比簡直判若兩人。他為我撿起掉在地上的手帕,殷勤地說道:“希望小姐吃得滿意。”就連守在轉門旁的雜役也向我投來敬重的目光。我的同伴對此當然習以為常。他對我昨天那盤切得七零八碎的火腿一無所知。這種變化讓我心情沮喪,也使我瞧不起自己。此刻,我回憶起父親,想起他對趨炎附勢的小人曆來嗤之以鼻。

“你在想什麼?”我們沿著走廊前往休息室時,我抬頭看見他正用好奇的目光盯著我。

“有什麼不順心的事嗎?”他問。

侍者領班的殷勤態度引起了我一串遐思。喝咖啡時,我對德溫特先生講了女裁縫布萊茲的事情。布萊茲接了範·霍珀夫人三件衣服的活,一下子高興得不得了,過後我送她乘電梯的路上,便胡思亂想起來。我想象著她是怎樣在悶熱的裁縫鋪後邊的小客廳裏趕製衣服,而她患了癆病的兒子虛弱不堪地躺在沙發上。我仿佛看見她眯著疲憊的眼睛穿針引線,地板上撒滿了碎布頭。

“真的嗎?”德溫特先生微笑著說,“你的想象與現實相符嗎?”

“不知道,”我說,“我從沒有去核實過。”接著,我又講了乘電梯時的情況。當我為她按響電梯鈴時,她在提包裏摸索了一陣,塞給我一張一百法郎的鈔票。“給你,”她悄聲說,語氣親昵,聽了就讓人不愉快,“感謝你把主顧帶到我的鋪子裏,這是一點小小的回扣,希望你能收下。”她見我窘迫得漲紅著臉不肯收,便聳聳肩膀,露出怏怏不樂的神情。“悉聽尊便,”她說,“不過我向你保證,這種事情不足為奇。也許你願意要件衣服吧。哪天你不要帶夫人,單獨到裁縫鋪去,我可以分文不取地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不知為什麼,我又產生了兒童時代偷看禁書的那種令人惡心的不健康感覺。有關她癆病兒子的幻象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幅場景:我采取相反的態度,心領神會地笑笑,收起了那張油膩膩的鈔票。也許,我會利用這個空閑的下午溜到布萊茲的裁縫鋪,出來時拿著一件不付錢的衣服。

我以為他會嘲笑我,因為那是件乏味的事情,我不知道為什麼要講給他聽,可他隻是攪動著咖啡,若有所思地望著我。

“我覺得你犯了一個大錯誤。”過了一會兒,他說道。

“你是指沒收下那一百法郎?”我不服氣地問。

“不!天啊,你把我當什麼人啦?我是覺得你不該到這兒來,跟範·霍珀夫人廝混在一起。你不是幹這種工作的材料。一是因為你太年輕,二是由於過分厚道。布萊茲和她的回扣算不上什麼,那隻是開了個頭,以後還會碰上別的布萊茲出許多類似的難題。你要不就同流合汙,把自己也塑造成一個布萊茲,要不就一塵不染,陷自己於狼狽的境地。最初是誰建議你以此為業的?”他提出這樣的問題,顯得很自然,我一點也不介意。我們倆像是認識了許久的老朋友,闊別多年之後再度重逢。

“你考慮過自己的未來嗎?”他問我,“這樣下去會有什麼樣的結局呢?假如範·霍珀夫人厭倦了她的‘心腹之交’,那該怎麼辦呢?”

我笑笑,聲稱自己並不把這十分往心上去。還會有別的範·霍珀夫人,而且我年輕,充滿了自信心。不過,就在他講話的時候,我卻想起了在上流社會雜誌上經常看到的那種告示——慈善團體呼籲社會幫助身處逆境的年輕婦女;想起了那種響應呼籲,為婦女提供臨時住所的寄宿處。接著,我仿佛看見自己在結結巴巴地回答臉色嚴厲的招工代理人提出的問題,手裏拿著一點也不頂用的素描畫本,身無一技之長。也許,我應該收下布萊茲那百分之十的回扣。

“你多大啦?”他問。我講出自己的年齡之後,他笑了,從椅子上站起身來,“我了解你這個年齡,凡是這個年齡的人都特別倔強,即便有一千個妖魔鬼怪也不會使你畏懼未來。可惜我們倆不能交換。你這就上樓戴上你的帽子,我去把車開來。”

他目送我上電梯時,我想起了昨天的情形,想起了範·霍珀夫人的聒絮以及他所表現出的冷冰冰的禮貌。我當時看錯了人,其實他既不冷酷也不孤傲,現在仿佛成了我多年的朋友、唯一的兄長。那天下午我沉浸在幸福的心境中,回想起來至今仍曆曆在目。現在我好像又看到了那飄浮在空中的如波似浪的絮絮祥雲以及泛著白色泡沫的大海。我好像又感到微風拂麵,聽見了我和他一應一和的笑聲。我所熟悉的蒙特卡洛換了個樣,也許實際情況是因為它給我帶來了歡暢的心情。它散發出從未有過的魅力。以前,我觀看這地方時一定懷著鬱悶的心情。在港口,輪船上彩條飛舞,一派沸騰的景象,碼頭上的水手個個喜氣洋洋,滿麵笑容,快活得跟風兒一樣。我們駛過範·霍珀夫人所喜愛的那條遊艇,遊艇能贏得範夫人的垂青,全因為它的主人是位公爵。我們衝艇上亮光閃閃的黃銅公爵族徽打著響指,然後相互望望,放聲大笑起來。我清楚記得我那舒適但不合體的衣裙,仿佛現在仍穿在身上一樣,記得裙子由於穿得時間太久,比上衣還要輕薄。我戴著一頂寒磣的帽子,帽簷特別寬,低跟鞋上係著一根單條鞋帶,髒兮兮的手中緊抓著一雙長手套。我從來沒有顯得那麼年輕過,也從來沒有感到那麼成熟過。範夫人以及她的流感對我來說已不複存在,橋牌和雞尾酒會被拋諸腦後,我的卑微地位也隨之被忘了個精光。

我成了一個有身份的人,終於長成了大人。那個忐忑不安、羞怯靦腆,站在起居室門外手中扭著一塊手帕,聽到屋內傳來嘰嘰喳喳嗡嗡的說話聲不敢往裏走的女孩子,那天下午隨著風兒消失得無影無蹤了。那女孩是個可憐的角色,我隻要想起她,就覺得不屑一顧。

風太大,我無法再畫畫。陣陣疾風歡快地在那個鵝卵石鋪就的廣場的角落打轉。我們回到車上,繼續朝前開,我現在都不知道當時去的是什麼地方。漫長的公路順山勢向上伸展,汽車攀上山梁,在高處左盤右旋,似鳥兒在空中飛翔。範夫人曾暫時租賃過一輛四方形的老式戴姆勒牌汽車,我們常常在寧靜的下午乘著它到曼通尼城,我背對司機坐在狹小的座位上,要看風景就得伸長脖子。與之相比,他的車子是多麼不一樣啊,活像插著墨丘利[1]的翅膀,雖然不斷地向山上行駛,速度卻快得令人心驚肉跳。我喜歡冒險,因為那是一種新的感覺,也因為我年輕。

記得我當時放聲大笑,而笑聲被風兒即刻吹散。當我拿眼睛望他時,才發現他已斂起了笑容,又變成了昨天那個罩著一層神秘色彩的人,默默無語,鬱鬱寡歡。

我還發現汽車已抵達山巔,不能再朝前開了,腳下是我們剛走過的險峻的公路,蜿蜒在深穀之中。他把車停下,我看見路邊有一處直上直下的懸崖峭壁,一眼望不到底,可能有兩千英尺深。我們下了車,我朝腳下一瞧,頓時嚇了一跳,隻見我們和深淵之間僅有半個車身的距離。大海猶如一張發皺的圖表,鋪向天邊,浪花拍打著輪廓鮮明的海岸,一幢幢房屋好似圓形岩穴裏的白色貝殼,被碩大的橘紅色太陽照得斑斑點點。我們的這個下午發生了變化,氣氛不再輕鬆愉快。風兒停了,天氣突然轉冷。

我張口說話時,聲音顯得過於隨便,那是內心不安的人故作鎮靜裝出來的聲音。“你熟悉這地方?”我問,“以前來過吧?”他俯視著我,仿佛認不出我來了。我心裏隱隱作痛,為他感到擔憂,意識到他一定把我忘到了九霄雲外。他沉浸在紛雜、迷亂的思緒裏無法自拔,也許已經好大一會兒工夫了,我對他來說是不存在的。他的臉上掛著夢遊者的表情,我一時突發奇想,認為他也許不是個正常人,而是個精神不太健全的人。我聽說有一類人常常會出現精神癡迷的現象,他們遵循的是我們一無所知的奇怪規律,聽令於他們那混亂、糊塗的大腦,可能他就是其中之一。而此刻,我們距死神僅有六英尺之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