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取出一張名片瞧了瞧,拆開包在外邊的薄紙,看見上麵印著“邁·德溫特夫人”的字樣,底角是曼德利的地址。我把它放回盒子裏,合上抽屜,突然產生了一種做賊心虛的內疚感,仿佛我在別人家做客時,女主人對我說“當然可以,盡管用我的桌子寫信好啦”。而我卻鬼鬼祟祟偷看人家的私信,犯下了不可饒恕的錯誤。她隨時都可能走進來,發現我拉開了我根本無權觸動的她的抽屜。
驀然,我麵前的桌子上電話聲大作,嚇得我心往上一提,跳起身來,以為自己的不良行為已被人發現。我用哆嗦的手拿起話筒問道:“哪一位?你找誰?”電話線的彼端傳來一種古怪的嗡嗡聲,接著響起一個低沉、冷酷的聲音,也分不清是男是女。“德溫特夫人嗎?”那聲音問,“你是德溫特夫人嗎?”
“恐怕你搞錯了,”我說,“德溫特夫人去世已一年多了。”我傻坐著等對方回話,遲鈍地望著話筒。那聲音不相信地略微提高了些,又問了一遍名字,這時我才恍然大悟,頓時紅了臉,知道自己做了件無法挽回的錯事,真是覆水難收。“我是丹弗斯太太,夫人,”那聲音說,“我在用內線跟你通話。”我的口誤過於明顯,愚蠢得讓人不能原諒,如置之不理隻會使情況雪上加霜,那自己就會顯得更加愚不可及。
“對不起,丹弗斯夫人,”我結結巴巴磕磕絆絆地說,“電話鈴一響嚇了我一跳,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我沒意識到是我的電話,也不知道是內部線路傳來的。”
“很抱歉,夫人,我打擾了你,”對方說,我心想她一定猜到我在翻人家的抽屜,“我隻想問一聲,你是否要見我,以及你對今天的菜譜是否滿意。”
“哦,”我說,“我當然願意,我是說我當然對菜譜滿意。就按你的意思準備吧,丹弗斯夫人,不必征求我的意見。”
“我看你最好還是過目一下吧,”那聲音接著說道,“今天的菜譜就放在你手邊的墨台上。”
我在桌上亂尋一氣,終於找到了一頁自己先前沒留意到的紙。我匆忙瀏覽一遍,上麵有:咖喱對蝦、烤小牛肉、蘆筍、巧克力凍慕斯。這是午餐的菜肴?我猜想可能是的。
“看到了,丹弗斯夫人,”我說,“非常合適,的確都很好。”
“如果哪樣菜想換掉,請告訴我。”她回答,“我立刻吩咐下去。我在‘調味汁’一項旁邊留了一塊空地方,供你填自己喜歡的調味汁。我不清楚你平時吃烤牛肉以哪種汁為佐料。德溫特夫人對調味汁是極端講究的,每一次我都得跟她商量。”
“這個……這個……容我想想,丹弗斯夫人,”我說道,“我不太清楚,最好和往常一樣,就要德溫特夫人喜歡的那種吧。”
“你沒有自己的偏愛,夫人?”
“沒有,的確沒有,丹弗斯夫人。”
“要是德溫特夫人,肯定會選葡萄酒調味汁,夫人。”
“那就用葡萄酒調味汁吧。”我說。
“請原諒,我不該在你寫信的時候打擾你,夫人。”
“一點也沒打擾,”我說,“請別客氣。”
“家裏的信件中午送走,到時候羅伯特會去取你的信,並負責貼郵票,你隻需在電話上通知他一聲就行了。假如有緊急信函,他可以叫人立刻送到郵局去。”
“謝謝,丹弗斯夫人。”我說。我停了一會兒,可她沒再說話,隨後那一端“哢嗒”一聲響,她把話筒掛上了。我也放下了話筒。我低頭瞧瞧桌麵,見墨台上放著現成的信紙。那個鴿籠式文件架凝視著我,上邊貼的“待複信件”“莊園事務”和“雜務”諸標簽似乎在責備我無所事事。那個從前坐在這個位子上的女主人可沒有像我這般把時間白白浪費掉。她會抓起內線電話,雷厲風行、斬釘截鐵地發號施令,用鉛筆畫掉自己不中意的菜目,而不是跟我一樣隻會說“是的,丹弗斯夫人”“當然,丹弗斯夫人”。她打完電話就開始寫信,也許一口氣要寫五六封或者六七封回信,全用的是那種我非常熟悉的奇特斜體字。她撕下一頁又一頁光滑的白紙,紙用得很浪費,因為她寫字時筆畫特別長。在每封私信的底部,她都要簽上自己的名字“麗貝卡”。那個高大、傾斜的字母R,跟旁邊的字母在一起如鶴立雞群。
我用手指敲著桌麵。文件架上現在空蕩蕩的,既無待複的信件,我也不知道有什麼該清算的賬單。丹弗斯夫人說如有緊急信函,就給羅伯特打電話,由他派人送往郵局。不知麗貝卡都寫過多少緊急信函,也不知信發往何處。也許是寫給裁縫:“我的白緞子衣服星期二必須趕出來。”或者是寫給她的理發師:“我下個星期五去做頭發,我想跟安東尼先生約在三點鍾。我要洗發、按摩、固定發形和修指甲。”不,寫這種信太浪費時間,她隻要讓弗裏思給倫敦掛個電話就行了。弗裏思在電話中會這樣說:“我這是代表德溫特夫人講話。”
我仍在一個勁兒地用指頭彈桌子,想不出自己該給誰寫信好。隻認識一個範·霍珀夫人。我待在自己的家裏,守在自己的桌旁,竟無事可做,隻能給範夫人,一個自己所討厭的、今生今世永不願再見到的女人寫信,想起來實在荒唐可笑。我把一頁信紙移到跟前,操起一支筆尖明晃晃的細長鋼筆寫道:“親愛的範·霍珀夫人……”我寫寫停停,非常吃力,在信中祝願她旅途愉快,願她的女兒身體健康,願紐約的天氣晴暖。我平生第一次發現自己的筆體竟是如此蹩腳難認,如此缺乏形體,既無個性又談不上風格,甚至像出自未受過教育的人之手,完全是二流學校的劣等生寫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