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野草一樣被腳步踩了又踩,被車輪碾了又碾,可是仍然生機勃勃地成長起來了。
——餘華《兄弟》
這個中國故事的開局並不像日後發展的那樣蕩氣回腸,也毫無世人臆想的種種傳奇色彩,隻是故事的主角出於改變命運的本能,在與之抗爭的過程中充滿悲愴蒼涼的意味。
1972年,內地圍城之內,愁腸坐困;圍城之外,則是另一番欣榮景象。這時,不滿20歲的知青楊勳,走向了一個重要的人生轉折點——奔往隔岸的香港。
對於年輕的楊勳而言,他大概未曾知曉,此去並不經年,天地便改頭換麵。而他身在香港的兄長楊釗,將與其一道,穿過滄海桑田,感受物是人非。
電影《竊聽風雲2》中的一句台詞給我留下的印象極深,“我的命,我自己操盤”。
這或許是距現實最近的隱喻。可惜,在楊氏兄弟所處的那個收盤、複盤的年代,大部分普通人都隻是環環相扣鏈條中的“被操盤者”。自己操盤的結果,要麼出局,要麼“玉碎”,能破解謎題並最終升騰者,終是少數,以至於多年後重提故事,竟恍若前生。
一
抵達香港,在兄長楊釗的接應下,楊勳暫時找到了落腳點,首次目睹了這個多樣的世界。
浮生若夢,光環絢爛的香港,楊氏兄弟二人的未來如何演變,無人預料。彼時,他們尚可把握的東西,似乎隻有諸如“天道酬勤”之類的古老戒律。除此,他們一無所有。
其時的港島,剛剛通了第一條海底隧道與九龍連接,產業勃興,一派生機盎然。然而外表浮華難掩普通工人的困窘,何況楊勳這樣無依無靠的“外鄉人”。
最初,楊勳和15位貧苦卻樂觀的製衣工人同住在一間不足40平方米的屋子裏。白天、前半夜,他是一名辛勞的熨衣工,輾轉於三家製衣廠;夜色黢黑,方可回到蝸居,沉沉睡去。幾近牢籠的日子,顯然未讓他擺脫生活的窘境,反如墮入另一種囚禁——人生第一層境界正在於此,為了生存,不得不拚命操勞。
光陰似水,再兩年,年輕的楊勳成為技藝不俗的製衣工人。和當年眾多外來客抱著同樣的探險心,他一直在試圖破解生活的真相。世易時移,多數人的個性與雄心都被艱苦磨平,變得渾渾噩噩,可楊勳卻按照自己的節奏揭開了新的生活。
這是1974年,楊勳逐漸擺脫困頓,若用積蓄買房娶妻,正常不過,接下去隻要順其自然,一生倒也無憂。令人意外的是,楊氏兄弟盤下一家小小的製衣廠,繼續將辛勞作為生活的主調。若非不知疲倦,則隻能解釋為以苦為樂,就算楊釗、楊勳自己恐怕也說不清,“為何將工作當成了所有”。
這家取名“旭日”的製衣廠,從大企業手中接生產訂單,隻做代工,雖有技術,但無“前途”。偏偏又逢危機,時值歐美經濟委靡,訂單萎縮。
楊氏兄弟本想大展拳腳,不料陷入無單可做的窘境。然而,天不絕人,有筆訂單——200打格子牛仔褲,一種當時在美國大為流行的牛仔褲,工序繁多、工藝複雜,很難大規模生產——多家香港製衣廠皆因利潤稀薄,不願接手。但是,求生心切的楊氏兄弟放下顧慮,以每打299港元的價格接下。事後回看,這批格子布料牛仔褲成了旭日的救命稻草。
“悲傷令人格外敏銳”,楊釗、楊勳二人日夜鑽研,意外卻又意料中地發明了一種給牛仔褲麵料打格子的模具,將格子牛仔褲的製作工序化繁成簡。一年結束,旭日完成10萬打訂單,起死回生;兩年後,旭日集團成立。這時的兩人,分明觸摸到曾經苦尋不及的人生“真相”:生存的要求就是讓人幾近絕望,卻依然倔強地散發出努力活下去的本能與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