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不畫眼睛?”吉貞在卷軸上掃了一眼,問道。
“殿下的鳳眸要如何描繪,臣還得細細斟酌。”周裏敦慢條斯理地將畫紙吹了一吹,筆放在一邊,卷起袖子準備盥手。
吉貞擰起長眉,不悅地瞪著周裏敦。這個人,年紀輕輕,老氣橫秋,動輒低眉順眼,真是無趣。
一副人像畫了半年有餘,隔三差五地要在院子裏頂著太陽呆坐半晌,吉貞簡直懷疑他是太後遣來折磨自己的。
將桃符遮在頭頂的紈扇揮開,豔陽刺目,吉貞雙眸不禁眯了起來,她命令道:“不必斟酌了,你現在就畫。”
周裏敦隻得又提起筆來,一麵蘸墨,一麵往吉貞臉上窺去。她那一雙眼睛,並不易畫,眼角長而媚,眼珠子太過明亮活潑,稍不留意,便流於豔俗,有失端莊。
暗自琢磨著,他遲遲沒有動筆。
“殿下莫為難周供奉。豈不聞‘傳神寫照,正在阿堵‘?眸子點得不妙,整幅人像便走了神。已經等了半年,索性再多等一個月又何妨?”一道男聲道。
吉貞吃了一驚,回首一看,見一名陌生的黃衣中官不知何時靜悄悄地來到了自己身側,正在垂首欣賞卷軸上的仕女,他是偏白的膚色,薄薄單眼皮,瘦長疏朗,一襲杏黃圓領袍十分潔淨平整。離得太近,他身上熏的安息香絲絲入鼻。
看一陣畫軸,他抬眼在吉貞臉上打量,似乎將本人與畫像對比。極難察覺地,他微微搖了搖頭。
看他服飾,是個品級頗高的年輕宦官,想來最近很得勢,因此這樣肆意大膽,自己尚未察覺。
吉貞不動聲色地搖著扇子。
“聽說鄭中人大字不識一籮筐,倒也懂畫?”周裏敦幹笑一聲,對他的裝模作樣很看不慣。
“奴胡說的,周供奉莫怪。”黃衣中官被拆穿了,臉也不紅一下,隻是好脾氣地一笑。轉眸往吉貞臉上一看,不禁又要去留意她那雙難描難畫的眼睛,卻見她一雙眸子裏冷冷的,他方才醒悟了一般,對吉貞深深一揖,“奴宮闈局鄭元義。太後聽聞殿下的畫像要完成了,命奴拿去給她看一看。”
聽說是太後那裏當差的,吉貞不急著走了。為了作畫,她穿了又沉又厚的大禮服,悶了滿身的汗。新竹把禮服替她脫了下來,單留一身輕薄的紫襦裙,吉貞坐在廊下搖著扇子,目光在鄭元義身上逡巡,“我在太後那裏沒見過你,你是新進宮的?”
周裏敦嗬嗬一笑,替鄭元義答道:“鄭中人進宮有十年多了,聽聞最近認了內侍省的固常侍為義父,因此得了太後青眼。”
內侍省固崇是太後的人。吉貞點頭道:“原來如此。”
鄭元義越是誌得意滿,越是強迫自己要有涵養,對周裏敦的陰陽怪氣,他隻是淡淡一哂,說道:“周供奉倒是消息靈通。”
周裏敦不以為然:“不及固常侍手眼通天。”
扯到了固崇,鄭元義不能再假裝大度,將畫軸迅速卷起來,他指著周裏敦的鼻子,輕柔的嗓音陡然尖利起來,“周裏敦,你找死!”
周裏敦丟了筆,正要盥手,聞言將袖子一卷,像要當場衝上去和鄭元義扭打,一張少年老成的臉也氣紅了,瞪大眼睛嗬斥道:“高麗奴!不過為宮掖灑掃,吾視汝奴隸畜生而已!”
周裏敦這畫待詔平日裏悶不吭聲,鄭元義近來也頗矜貴自持,這會各自摩拳擦掌的,眼看要打起來,宮人們忙趕來看熱鬧,誰知兩個人,你罵他“窮酸”,他罵你“閹豎”,禮尚往來吵得口幹舌燥,隻不動手,吉貞看得無趣,使個眼色,桃符和新竹兩名美婢款款上前,將鬥雞似的兩個人拉開,用清水打濕了帕子給他們擦汗。
周裏敦尚氣咻咻的,鄭元義心裏將他千刀萬剮,一張臉上卻堆起了笑,走至廊下對吉貞賠禮道:“奴被太陽曬得發昏,失態了,殿下降罪。周供奉也大人有大量,饒過奴吧。”
他那一張臉,生得頗清秀,鬢邊的頭發被帕子沾濕了,更顯得發烏膚白,告饒時有點楚楚可憐的韻致。周裏敦鄙夷地看了一眼,鼻子裏哼了一聲,沒有搭話,隻對吉貞告了罪,卻也不走,隻呆立在大太陽下。
鄭元義原本想把他打發走了之後,在吉貞這裏賣個好,順道羅織幾項罪名給周裏敦,這會見周裏敦腳下仿佛生了根,鄭元義大不耐煩,清了清嗓子,又用袖子扇了扇風。
他忍不住說道:“周供奉臉頗紅,怕是中暑了,還不回銀台門歇息?”
周裏敦昂著脖子道:“臣有事要同殿下商議,還請中官退避。”
鄭元義撲哧一笑,說道:“巧了,奴也有件要事要同殿下回稟。”對周裏敦抬了抬手,他很客氣地說:“周供奉先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