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十九歲到二十八歲,在長達九年的時間裏,我一直耽於各種惡行之中,自惑惑人,自欺欺人;表麵上是傳授所謂的“自由學術”,暗地裏則利用虛偽的宗教招牌,前者是出自自滿,後者則是因為迷信,而這二者都是虛妄的。我一邊追求大眾的虛偽名聲,甚至劇場中的喝彩,詩歌競賽中雜草樣的花冠、毫無意義的戲劇和瘋狂的性欲;而另一方麵則企圖洗刷這些汙穢:我供給那些所謂的“優秀分子”和“聖人們”的吃喝,妄想從他們的肚子裏炮製出天使和神道來拯救我們。我和那些被我欺騙或與我一起被人欺騙的朋友們進行著這種荒唐透頂的勾當。

我的天主,那些還沒有蒙受你的屈辱抑製而得救的驕傲者,讓他們恣意嘲笑吧;為了你的榮耀,我願向你懺悔我的恥辱。我懇求你,請允許我用現在的記憶所及回顧我以前誤入歧途的曲折曆程,並向你獻上“歡樂祭品”。假如沒有你,我對於我自己來說,不過是一個走向滅亡的引導者,即便在我生活充裕的時候,也隻是一個喝你的奶、吃你的食物的人!一個人,不管是誰,隻要他是人,他還能是什麼呢?讓那些有權有勢的人譏笑吧!軟弱、貧窮的我們,甘願向你懺悔。

我在這些年中傳授著雄辯術,身為私欲的敗將的我,居然在兜售教人製勝的雄辯法術。主啊,你明白我盼望教些好學生、當時所謂的好學生;我一片好心地教他們坑人的法術,不是要他們坑害無辜,而是要他們偶爾去拯救惡棍。天主啊,你遙遙地看見我在斜坡上搖搖欲墜,我在濃霧中發出一線友善的亮光,如你所見我在教導那些愛好奢華、追逐妄言的人時,盡管我和他們是一丘之貉,但還能保留些許良知。

在這些年裏,我與一個女人在尚未通過當時所謂的合法婚姻時就同居著,我們兩人是由於苦悶的煎熬,忘掉了理智而結識的。但我隻有她一人,我對她鍾情專一,並無其他外遇。我親身從她那裏體驗到為了傳宗接代而結成的互勉互勵的婚姻與性欲衝動的結合之間的巨大差異,後者違背了雙方的意願而生養子女,但對生下的孩子也不得不加以愛護。

我還記得一次參加詩劇比賽時,一個巫師問我若能取得勝利的話,作為酬勞我將給他多少錢?我對這種肮髒的邪術特別痛恨,我回答說,就算能贏得一隻燦爛的金冠,我也不肯為我的勝利而打死一隻蒼蠅,因為這巫師用奉獻犧牲來祭祀魔鬼,以為這樣就可以從魔鬼那裏為我獲得神力。但是,我神聖的天主,我並不是由於你所喜愛的聖潔而拒絕,因為當時我隻想追求物質的享受,還不懂得愛你。一個向往這種虛幻的靈魂,不是“背棄你而犯奸淫”嗎?不是在聽信謊言、“飼喂狂風”嗎?因為雖然我不想為自己而舉行淫祀,但我的迷信卻每天都在祭祀魔鬼,我們的錯誤被魔鬼當做樂趣,當做譏諷的目標,我們在飼喂魔鬼不就是在“飼喂狂風”嗎?

為此,我繼續求教於當時號稱算術家的占星師,因為他們在不舉行所謂的祭祀以及任何通神的禱告的情況下,也照樣可以推算星命。但是基督教真正的、符合原則的虔誠卻遭到排斥。

本來最好是對你、主懺悔說:“請你憐憫我,求你醫治我的靈魂,因為我對你犯了罪過”;不應依仗你的仁慈而放肆,恰恰應該牢記你的話:“你已經病愈了,隻有不再犯罪才能避免遭受更不幸的災難。”這些占星師們全都力圖遮掩天父你的告誡,對我說:“你的犯罪是來自不可避免的天命”;“是金星、土星或火星所主宰的。”這不過是為了推卸一團血肉、一個臭皮囊的人的罪過,因而歸咎於天地日月星辰的創造者與管理者。這創造者與管理者不是你還能是誰呢?你是甘露和正義的源泉,你“將按照每個人的言行實行獎懲”,“你絕不忽視悲傷仇恨的心”。

當時有一位同樣精於醫術的具有遠見卓識的人,在醫學方麵鼎鼎大名的他曾經以總督的名義,而不是用醫生的名義,在我患病的頭上戴上競賽優勝的花環。這病症卻是你治療的,因為“你排斥自高自大的人,而賜恩於謙卑的人”。況且,通過這位老人家,你從未停止過對我的照顧和對我靈魂的診治。

和他比較親近之後,我總是潛心聽他談論。他不注重談論的形式,但思想敏銳,既風趣幽默,又內容充實。從我的談話中他得知我正在研究占卜星命方麵的書籍,就進一步以父輩的態度諄諄教導我,讓我拋棄這些書本,不要在這種無聊的事情上耗費精神,應該用在有用的事情上;他說對於星命之學他也研究過,並且年輕時還曾把它作為終生的職業。既然他能讀希波克拉底的著作,自然對這些書也能理解。因為已經看破星命術數的荒唐,他因此拋棄此道而從事醫道。騙人的勾當然是不適合他這種嚴肅的人的。他又對我說:“教授雄辯術自然可以使你在社會上占有一席之地;你研究這種荒唐無稽之說,並不是為了生計,而是出於自己的愛好。你必須相信我的話,因為我曾經刻苦鑽研過這一門學問,完全可以以此為業。”我問他很多預言何以會應驗,他依據他力所能及的答複我,認為這是散布在自然界的偶然性力量。他說例如在閱讀某一詩人的詩集時,雖然一首詩寫的內容完全是另一件事,但可能有一句詩恰好與某人的意境吻合,那麼一人的靈魂憑著天賦的某種直覺,雖然莫名其妙,但偶然地、不經意地說了一些話,與詢問者的事實竟然相符,這也沒有什麼好奇怪的。

這是你通過他教導給我的,或者說是你通過他給我的忠告,而且這在我的記憶裏確定了我以後研討學術的方向。可在當時,這位長者,甚至和我最知己的內布利提烏斯———一位特別善良、特別純潔的青年,他是最反對占卜的———都不能說服我讓我放棄這種荒唐的術數。這些書的作者的權威性對我影響最深,我尚且沒有找到我所需要的一種可靠的證據,能確切無疑地證明這些星命家的話之所以應驗是出於偶然,而並非出於推演星曆。

我在本城開始我教書生涯的這些年裏,結交了一位十分知心的朋友,他和我共同研究學問,又同處於風華正茂的青年時代。他原本就是和我一同長大、一同求學、一同娛樂的。但幼年時我們還沒有建立深厚的感情,雖然後來也不能說是真正的友誼,因為隻有你把那些具有“因我們所領受的神聖而傾注於我們心中的愛”而依附你的人聯結在一起的友誼才稱得上是真正的友誼。但那時我和他的交情確實是特別親密,同時,相同的愛好越發增加了我們的情誼。我又讓他拋棄了他青年時代還沒徹徹底底認識的真正信仰,引他走進了我母親曾經為我痛哭過的荒誕危險的迷信之中。他的思想已經跟我一起誤入歧途,可我的內心也已經離不開他。你既是複仇的天主,同時又是仁慈的源泉,對於逃避你的人你緊緊追蹤,你用奇妙的方法使我們皈依你;對我來說這溫柔的友誼超過了我一生所有的幸福,但是在不到一年的時間裏,你就讓他離開了人世。

無論什麼人,即便隻根據個人內心的體驗,也不能盡述你的仁慈。我的天主,這時你在做什麼?你的判斷是何等地具有卓識遠見嗬!他發著高燒,長時間昏迷不醒,躺在死亡的汗液中;病勢看來已經無法挽救,於是有人給這個毫無知覺的病人行了“洗禮”,我也並不介意,我覺得他的靈魂中一定保持著從我這裏得來的思想,而不是得之於別人在他失去知覺的肉體上的行動。然而,讓我出乎意料之外,他的病勢竟然開始好轉,沒有危險了。我和他講話時———隻要他能說話,我就立即和他談話,我日夜不離地守在他身邊,我們兩人可謂是相依為命———我想用他在昏迷中領受“洗禮”一事跟他開玩笑,認為他也將自嘲這件事的。誰知他已經知道自己受了洗禮。這時他像是對仇人一樣驚恐地看著我,用突如其來的、異乎尋常而又毅然決然的態度警告我,假如我願意和他交朋友,就不能再說這樣的話。我大驚失色,竭力克製自己的情緒,讓他保養精力,我認為等他恢複健康之後,我又可以對他為所欲為了。但是他從我瘋狂的計劃中被奪走,作為我日後的安慰被保存在你的身邊。幾天後,我又來到他身邊,寒熱重新發作,於是就離我而去了。

這時我的心靈被失去朋友的悲痛所籠罩,我的眼前變得一團漆黑,除了死亡我眼中再看不到其他!故鄉對我來說成了一種無法逃避的刑罰,家中則成了一片難言的悲涼。從前我和他共有的一切,這時都變成一種可怕的痛苦。我的眼睛在四處尋找他,但處處都找不到他。我因為一切都沒有了他的蹤影而痛恨一切;再也不能像他生前別去歸來時,一切都仿佛在對我說:“看啊,他回來了!”我使我自己成為一個不解之謎;我質問我的靈魂,你何以這樣悲傷,為什麼這樣擾亂自己?我的靈魂不知道如何作答。如果我對我的靈魂說:“把希望寄托於天主”,它不肯聽我的話,這很正確,因為我所喪失的好友比起我教它寄予希望的幻象來說是一個更真實、更好的人。對於我,隻有眼淚是甜蜜的,眼淚代替了我興高采烈的朋友。

主啊,這一切已經消逝成為過去,時間已經減輕了我的傷痛。我能否將心靈的耳朵靠近你的嘴唇,聽聽你為我解釋為什麼對不幸的人來說眼淚是甜蜜的。雖然你無所不在,但你是否已將我們的苦難遠遠地拋在一邊於不顧?你是否悠悠自得,任憑我們遭受人生的折磨而不理?可是除了在你耳邊哀號之外,我們不會再有什麼其他希望。苦惱、呻吟、痛哭、歎氣、憤恨能否在此生采到甜蜜的果實?感到甜蜜的原因是否因為我們希望你洗耳恭聽?對於禱告,確實是這樣的。因為在禱告時,人們都希望能夠上達天聽。可因死別而痛心不已,而悲不自勝,是否也同樣有此願望?我並不希望他死而複生,我的眼淚也並非要求他再回到人世,我隻是因為自己的傷心而痛哭,因為我遭到不幸,丟掉了我的歡樂。眼淚本來是苦的,是否因為憎惡我從前所享受的東西,才感覺到眼淚的甘甜?

我說這些話的原因是什麼呢?現在是對你懺悔的時候,而不是提問題的時候。那時我太不幸了,不管是什麼人,凡喜歡滅亡之物的,都是不幸的:如果喪失,就會感到痛不欲生。實際上,在喪失之前,痛苦就已經存在,隻不過還沒有感覺到罷了。我的心境在那時就是這樣。我滿腔酸楚地痛哭,我沉浸在痛苦之中。盡管我是如此地痛苦,可我卻愛我這不幸的生命,勝過了愛我的朋友。因為盡管我盼望著我的生命能夠得以改變,但我卻不想丟掉我的生命,我寧願丟掉朋友;我不知道我那時是不是願意為了他而效法傳說中的奧萊斯得斯和彼拉得斯,假如不是虛構的話,他們兩人情願同生共死,就算不能同生,也要同死。但當時我在內心萌發出一種與此截然相反的情緒:一方麵無休止地厭倦生活,另一方麵竟害怕死亡。我相信我當時越愛他,就越憎恨、越恐懼於死亡奪走我的朋友,死亡好像一個最冷酷的敵人,它既然能吞食了他,自然也就能突然吞掉全人類。我記得我當時就是這樣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