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汲清所在的中國地質科學研究院的科研人員幾乎全部被下放勞動。他的大地構造研究室等一批機構被撤銷。
更嚴重的是,幾代人苦心經營起來的中國地質教育單位由於設立和培養的都是黃汲清資產階級式的專業課程而被停課、下放、撤銷。現在的中國地質大學有兩個校址,一個在北京,一個在武漢,就是在文革時,上麵一聲令下,把學校的教師、器材、研究機構統統趕出北京,先遷至湖南石門,後又移至湖北江陵,最後才遷到武漢市。一個擁有上萬人的名牌大學,經得如此祈騰真可謂文革一大奇觀。代表紅色革命勢力的人要的就是這樣,不然黃汲清他們的反動學術權威和徒子徒孫們的陰魂散不掉。
地質隊的狀況更荒謬了。不管你過去和現在是幹什麼的,你都必須學習和反複學習地質力學。江西有個物探隊的技術幹部說,我從事電測工作學地質力學幹瑪用71.麵的人回答他:地質力學是毛澤東哲學思想在地質領域的具體化,你不想用毛澤東思想指導工作,還想用黃汲淸那一套資產階級學術思想啊!更有可笑的,有人竟將什麼地質工麥師杏鑽孔,孔孔落空;老貧農布孔,孔孔見煤一類話編成經驗,在報刊上大吹特吹……
日月經天,江河行地:時光巳經移至1971年。
1971年4月29日。北京醫院急救手術室一位虛弱的老人在被胸部劇烈的疼痛折磨中,緩緩抬起眼皮,想說什麼,又沒有說什麼就閉上了雙眼……一代名流李四光,他的生命的最後一刻是在手術台上痛苦地度過的。
與時,外界人特別是地學界誰都沒有想到,連他本人也自稱至少還能活六七年。
但他死了,死得很突然,也很平靜。
然而,在當時的外界社會裏依然不平靜,因為李四光的死,隻代表一代宗師的生命結束,而他的影響力仍在無邊無際地延伸與擴大。地學界的學術與政治上的鬥爭依然充滿著火藥味。當然,這並不是李四光個人原因所造成的過錯。
正本清源,兩度上書鄧小平;黃汲清一石擲海,激起千層漪瀾。科學大會上,群英座序,一紙定終音……
黃汲清並沒有想到自己能活著從江西五七幹校的喂豬場間來。他戲言要感謝林彪,因為如林副統帥不死,他的那把老骨頭就可能埋在峽江土地上了。
1972年春,當了四年豬倌的著名科學大師黃汲清回到北京。他與老伴在?女們的攙扶下,搖搖晃晃地走出車站時,大師眯著雙眼,嘴裏不住地說著含糊不清的話語。
爸爸,您老活著回來是幸事,就別再念叨以前了。啊,身體第一……子女們一邊抹著淚一邊在旁邊不停地勸說。
嗯?我沒事,我是在唱歌呢!大師猛地駐足,一把將老伴拉到身邊,不信問你們媽媽。
真的呀?子女們喜出望外。
老伴陳傳駿苦笑地點點頭。
來,我們一起唱。這回大師的發音很清楚一錘子右手囊在背,前行前行複前行。
越大山,爬峻嶺,打完了石頭唱個歌兒聽。
大家同打又同唱,響不盡的錘聲和歌聲。
前行前行複前行,莫辜負了少年好光陰……
媽媽你怎麼也會唱呀?女兒潔生簡直開心壞了,摟著母親問。
母親長歎一聲,臉上泛出一絲久違的微笑:30年了,那時你爸常哼這首自編的歌,究,你弟呢!
是啊,整整30年了。大師舉目當下遍地狼藉的大字報、紅海洋,回首年青時代的往事,心頭不由得淒愴起來。那個時候,就知道科學救國,隻要錘子一拿,行裝一背,就投人到大自然裏了。1942年8月的一天,黃汲清和地質調查所的同事李陶、曾鼎乾,登上素稱天府名嶽的華鎣山考察。晚上他們住在老鄉家,一大早啃幾個熟紅薯,喝一碗湯就往山上走。登至1500米的山峰時,正值中午。三人拿出飯盒野餐。這時,耳邊忽聞一陣又一陣高亢、悠揚的歌聲。原來,是半山腰一群躬耕的農民在唱山歌,那歌聲深深地吸引\/易衝動的黃汲清。夥計們,我間去編一首順口溜,明兒個也像老鄉們一樣唱出來怎麼樣?李、曾一聽黃汲清的話,拍手叫好。當晚,黃汲清在昏暗的桐油燈下,整理完一天的野外資料後,就左吟一句右哼一句把這首自命為青年地質學家的山歌給編了出來。後來,三人坐在床頭,模仿著四川山歌小調,你一聲我一腔地唱開了。黃汲清的這首傑作後來還真在年輕地質隊員甩流行一時。
大自然是浪漫的,然而現實卻是十分晦澀。
黃汲清回到北京的第一個窘境是,他連最起碼的一個棲身地都幾乎沒舍。1969年離京時,他家尚有4間房子,可此次回京,隻給安排在間十兒平米的小屋裏。看來雖然豬倌不當了,但還是屬於牛鬼蛇神一類。更使他不能容忍的是,他苦心經營並為中國地質事業做出了重要貢獻的大地構造研究室也被無情地撤銷了。
我找何長工去!
老伴陳傳駿見老頭子氣喘籲籲地要從床上爬起來,忙過去按下他:你糊塗了,何老不是也剛從峽江幹校回京嘛!
可不是。黃汲清一想準是自己氣蒙了。他怎麼可能不記得,在江西峽江五七幹校時,自己一向敬重的革命老幹部何長工也是一位豬倌。這位老將軍就是因為在文革前的十幾年間,關心保護知識分子和科技人員,結果被打成所謂劉少奇、鄧小平在地質部的代理人而慘遭迫害。有一次林彪在中央工作會議上如此惡狠狠地說:何長工對黨有刻骨仇恨,比國民黨反動派還凶狠。過去,黃汲淸視何長工這位老將軍是知識分子的知心人,心裏有啥就去找他說。而每次,何長工總是把事情處理得讓人心滿意足。唉!如今何氏工這樣的老革命家都抬不起頭,我還有什麼指望呢?黃汲清想到這裏,無力地倒在病榻上,一連幾天未起。若幹天後,他的病剛好,便拿起拐杖往外走。
爸,你上哪兒?小兒子問。
去看我李師母。黃汲清甕聲甕氣地說了一聲,隻管往前走。
什麼,要上李岡光家去呀!小兒子一聽就急了,快步追過去擋住父親:你嫌吃苦還少嗎?
去,你懂什麼!黃汲清朝兒子瞪1一眼,說,他是我老師!
這是一次痛苦的悼念。在北京西郊李四光家,黃汲清在老師的遺像麵前深深鞠了三躬。當他抬起頭時,已是老淚縱橫。半個世紀前,大師第一次看到這位具有英國紳士風度的先生李四光時,是多麼敬慕……
那段時間裏,黃汲清一直處在極度的悲痛與憂鬱之中。他覺得自己真的老了,快死了。當年的恩師們都死了,當年一起跋山涉水周遊世界的地質調查所的好友們也死的死,老的老,沒幾個中用了。自己是研究地球科學的,而現在雖然豬倌不當了,可依然職務沒職務,工作沒工作,助手沒助手……唉,人活到這個份上還有什麼意義呢?有道是,人生七十古來稀。是啊,我也719,該去天堂見章、丁、翁還有李先生了。不算少了,比起謝家榮等幾位老友,自己還不是白撿廠這七八年嘛!
大師絕望了,麻木了。一天清晨,他沒有跟誰打招呼,獨自拄著拐杖走向玉淵潭湖——各位聽眾,現在播送發表在人民日報頭版頭條的長篇評述文章,題目是獨立自主,高歌猛進一一評述中國科學技術事業的發展……馬路旁的高音喇叭裏,正在播出新聞和報紙摘要節目。
有什麼聽的,每天都是假大空!大師過去一向有聽新聞的習慣,可今天他不想聽,沒用,聽了也沒用。他加快了步子,想力圖擺脫追到耳邊的喇叭聲。可是見鬼,他越想擺脫就越擺脫不了……在我㈣科學技術戰線上,常常聽到用爭氣、4爭光給科研成果命名。每一個這樣的名字,都有一段不平常的來曆,都包含著中國人民獨立自主、自力更生發展科學技術的雄心壯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