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曲橋(1 / 3)

他在畫前,說句“畫得真像”,然後走開了。

這棵樹上有隻鳥,土話“黃不拉”,能學多種鳥叫,吃麻雀,吃老鼠。內行馬上知道,叫“伯勞”,或者,叫“黃伯勞”,放大十倍後終於看到,那其實是一種猛禽啊!樹枝高明,天空的腹部在畫麵中光線強烈。

像釘了鐵釘,而水是蓬蒿氣色,我覺得。蓬蒿,土話“塜哈”,聲音裏有種鬼綠,蠻清涼的。

兩個人坐樹下抽煙,一眼望去,似乎是擺放整齊的兩隻飯碗,確切描述起來,塊頭大的像飯碗,那位瘦高個,隻是一把調羹模樣,閃閃發亮,柄長長的,可以一下彎到過去。過去熱火朝天,在這裏,兩個人以前和一幫人燒窯,窯群集中於湖邊,大船來往小船往來,來運磚的,來運石灰的。這是過去的事了。這是以前的事了。這是昔日的事了。單窯,雙窯,今年顏色發黑,一年青草從窯口長出來,兩年綠樹從窯頂長出來,於是不那麼蕭條。

窯在形製上分單窯、雙窯,在功能上分烏窯、白窯。白窯燒石灰,烏窯燒磚。

烏窯,或者叫“磚窯”;白窯,或者叫“石灰窯”。兩個人坐樹下抽煙,他們以前,燒窯的時候叫“窯工”,不燒窯的時候,種植水稻,叫“農民”。現在,窯已成為文物,地已成為房產,看著遊客從窯文化博物館出來,兩個人坐樹下,他們穿的工作服上,黑體,紅字,“保潔員”。

一年後青草從窯口長出來,兩年後綠樹從窯頂長出來,火氣褪盡。兩個人的臉還是黑的,替那些熄滅的烏窯和白窯,保存活潑潑的煙火氣。

當時,窯裏冒出的濃煙,與湖上淡霧冷冷熱熱拌在一起,極其壯觀。

吳地農民多才多藝,當然,沒有了土地,才藝退化得也快。兩個人坐樹下,一個人爬樹上,他叫“小黑魚”,在城裏遊蕩,靠打架謀生,居然給獨生女在古城區留下一座豪宅,自己則被綁赴刑場,麵無懼色,決不服罪,村民嘖嘖稱奇。

我和“小黑魚”見過,他比我大不了幾歲,初中畢業後在家務農,曾經的茶花大隊社員,茉莉花種得好。他說,茉莉花是屎盆子,肥料要足。走在夏天中午的茉莉花地,臭烘烘的陽光,熏得人快要暈過去,而一到夕陽西下,新月張掛,茉莉花地開始清香浮動,似乎正在升騰起來,這時候進入,吃了迷魂藥一樣飄飄欲仙。“格格茉莉花,屎盆子,肥要足。茉莉花,屎盆子,男人不好屎褲子。”

後來茶花大隊無地可種,他放下鋤頭,拿起拳頭,做了水滸裏的人物。漸漸無人知道他的真名,都叫他“小黑魚”。“小黑魚”有次幫飯店老板保護飯店,他扔出去一隻鐵鍋,削掉對手一隻耳朵。他把耳朵撿起,泡在酒杯裏,要人兩萬元來贖,後來價錢談攏到五千元。對手耳朵縫是縫上去了(他們掮槍豎棒去醫院,醫生無奈,縫就縫吧),沒多久壞死,顏色黝黑,極像陰唇。“小黑魚”見到先是大笑,然後不好意思,五千元退回,還送對手一條滬產“大前門”香煙。

《吳越春秋》裏的專諸,我讀到他,就想到他,“小黑魚”可惜了,懷才不遇,不遇伍子胥。也是奇了,我對伍子胥居然沒有多少好感,曾經設想如果伍子胥不來吳國,蘇州會以它自己的方式發展,是更正常的樣子。

正常的樣子是什麼呢?

更正常的樣子又是什麼呢?

“小黑魚”他們的行話,我曾記在小本子上,忘記很多,想起的也未必準確,盤子,罩子,麵孔叫“盤子”,眼睛叫“罩子”,他們一行中有文化的告訴我,不是“罩子”,是“照子”,錢叫“米”,勞務費叫“子彈”或“子彈費”,給他“子彈”,他就去打架。他拿人“子彈”從沒失手過,有次打抱不平,被正法了。同時被正法的,還有一個人複仇,充滿想象力,用一條馴服的揚子鱷,這有點天方夜譚,不像散文隨筆做派,但有筆記氣息。我想把這篇散文隨筆寫得像拉長的若幹則筆記,子不語怪力亂神,他有大事要做,我輩閑著無事,不語怪力亂神,說什麼好呢?杯盤草草,長夜漫漫,“小黑魚”的故事也快講完:

虎丘山下賣甘蔗的,不論長短,一根兩元。買甘蔗的挑了一根,賣甘蔗的就去頭去根去皮,砍成一段一段,買甘蔗的忽然不要加工好的這根,又挑一根,覺得比剛才的長。賣甘蔗的老實,也就忍了,他又去頭去根去皮,砍成一段,還沒砍第二段,買甘蔗的是一群人,中間有個女的說,這根長,這根長,手捧甘蔗斜刺而來。剛才挑的那根他們又不要了,賣甘蔗的不樂意:“吃不起甘蔗就不要吃。”買甘蔗的罵:“鄉下人!阿拉鈔票多得可以壓死十個鄉下人。”買甘蔗的一把抓住賣甘蔗的胸,賣甘蔗的讓買甘蔗的放手,正在這時,“小黑魚”遊過,他其實已經看了一會兒,就走上前去,對買甘蔗的說:“要打架找我!”一拳出去,買甘蔗的立馬倒地,腦袋像樓梯上滾西瓜,“咚”,就這“咚”的一聲,買甘蔗的在送往醫院途中死亡;“小黑魚”驗明正身,“啪”,就這“啪”的一聲,吃顆“花生米”。“小黑魚”他們的行話,子彈叫“花生米”。

第一幅畫:九曲橋一曲漆成紅色,一曲漆成藍色,潮水湧起,把另外的橋段湮滅,以前的石膏像搖身一變,變為泡沫像,沉浮於風口浪尖,巨大的脖子上閃爍一顆黑痣,在畫麵上就像一個被鐵釘釘出的洞,泡沫像的膚色一片一片脫落,打個卷,頓時消失——據說九曲橋下有個地獄,偽裝成蘆葦蕩,它圍起來的水麵,靠近她的那部分,是棕紅色的,人說是靈魂;靠近你的部分,是鐵鏽色的,人說是身體。靠近我的部分,是水底,我往上看去,吃奶力氣,擠奶力氣,奶牛場的女工在那裏費勁地擠奶,光線卻把牛奶潑灑一地,但從水底看光線,光線是鐵釘的樣子,仿佛一錘子把鐵釘直直敲下,遇到水的阻力,發出“噗噗噗”響聲,我居然用額頭去迎,沒有躲避,它快敲到我時,突然破碎,在閃爍的水中拚出一朵大白花,赤身裸體的男孩們聚在花心,抱作一團,偽裝成漆成紫色的木棒。至於這幅畫的左上角,自然是天,天上沒有雲,隻有一些像葛飾北齋那樣的畫家才能畫出的海浪。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我在虎丘山下住過半年,村裏有個人,說一口話,無人能懂。我那時癡迷氣功,以為幸會精通咒語的得道之人,就悄悄地學幾句。回到城裏,說給幾個人聽,徐老師微笑,告訴我,他兩隻手抱在胸口:“哪是什麼咒語,這是世界語!你學的這句是列寧的話,‘忘記過去意味著背叛’。”

那時候,一些人學世界語,村裏那人走火入魔。

那時候,我練氣功,差不多也是這走火入魔的樣子。

說起徐老師,身世頗為奇特,手上戴一隻漢代玉鐲,杜月笙所贈。杜月笙離開大陸前,從自己手上摘下,套到“弟弟”手上。

說起“弟弟”,這習俗也沒有了吧?社交客氣,長輩喊晚輩“弟弟”,不直呼其名。

徐老師給我看過一把扇子,一麵梅蘭芳的畫,一麵玉佛寺主持的字,主持稱徐老師的父親“我哥”,我還記得這行落款:“濟生我哥正之。”但玉佛寺主持的法名我忘記了,查書應該能夠查到。那幾年,我在一個業餘學校上班,老師們大都是舊上海退休回來的,他們有喝下午茶的習慣,喝下午茶的時候,講英語。這個業餘學校以教日語聞名,但講日語的老師看上去有點下講英語的老師一等,講英語的以前在洋行工作,講日語的,據說多人做過漢奸,在日本人辦的報社工作,可以劃為漢奸吧,如果在戰時,那當然。有位姓劉的日語老師,認識胡蘭成,知道張愛玲。我隻知道張愛玲,還不知道胡蘭成,聽他說胡蘭成的文筆好,我一臉茫然。

我還有在另外一個學校工作過的經曆,校長的姐夫是沈從文,他是沈從文的小舅子,但他從未和我談起過沈從文,他有時會掏出一隻黑色牛皮錢包,錢包裏夾著他與別人合影,打開後問我:“這個人你阿曉得?”我隻認出一個:巴金。他和巴金合影,巴金笑著,校長不笑。我從沒見過張校長笑,他好像一年四季戴著藏青帽子,那種帽子名,就在嘴邊,卻一時說不出。

對了,我在他的合影上,還認出過一個:卞之琳。

那時,我很喜歡卞之琳作品,尤其是他翻譯的莎士比亞片段。那時,百聽不厭孫道臨給電影《哈姆雷特》的配音。張校長的學校裏,有一個姚老師,有一個董老師,有一個陸老師。姚老師說,王文娟嫁給孫道臨,可惜了,孫道臨長得難看,又沒有錢,王文娟的錢不知道要比孫道臨多多少。姚老師她一生的成就在我看來就是一九四九年前王文娟請過她吃點心。我也喜歡王文娟,她演林黛玉,差不多就是林黛玉。董老師說,《魂斷藍橋》《翠堤春曉》,我在重慶,看的都是原版電影,要看就看原版。她父親是銀行家,她喝的咖啡比她吃的稀飯要多。陸老師的鄰居是沈傳芷,昆曲大師,常常在家拍曲,鄰居們不高興,報警,派出所來了,警察說:“很好聽啊。”

很好聽與很不好聽,是個問題。嗷非禮呀掉到水裏,睡蓮怒放。他掉到河中,在遊泳館,他遊得很好,一入流水,居然不知所措。大家趕來援救,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有餅的出餅,賣燒餅的願意出餅,大家忌諱,大家厚道,大家不要,“出餅”一不小心聽來,就成“出殯”。黃侃五十大壽,章太炎贈他一聯:“韋編三絕今知命,黃絹初成好著書。”黃侃一見,捶胸大哭,黃命絕矣!他看到“絕命黃”三字。算命的打抱不平,說不怪章太炎,怪也要怪黃侃自己,取名“侃”,隻能立說,又“黃”了,沒著書的命。這是閑話。忙活的是大家把賣燒餅的趕跑,賣燒餅的一路吆喝,一路看白戲,他吆喝:“賣燒餅嘍,賣燒餅。”來者自稱秦瓊,賣燒餅的言道:“你窮,我也不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