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做事情怎麼會成功呢?他必定先要暫時跟人世間一切別的事物絕緣,專心致誌去幹目前的勾當。那麼,他進行得愈順利,他對於其他千奇百怪的東西越離得遠,漸漸對於這許多有意思的玩意兒感覺遲鈍了,最後逃不了個完全麻木。若使當他幹事情時,他還是那樣子處處關心,事事牽情,一曝十寒地做去,他當然不能夠有什麼大成就,可是他保存了他的趣味,他沒有變成個隻能對於一個刺激生出反應的殘缺的人。有一位批評家說第一流詩人是不做詩的,這是極有道理的話。他們從一切目前的東西和心裏的想象得到無限詩料,自己完全浸在詩的空氣裏,鑒賞之不暇,哪裏還有找韻腳和配輕重音的時間呢?人們在刺心的悲哀裏時是不會做悲歌的,Tennyson的In Memoriam是在他朋友死後三年才動筆的。一生都沉醉於詩情中的絕代詩人自然不能寫出一句的詩來。感覺鈍遲是成功的代價,許多揚名顯親的大人物所以常是體廣身胖,頭肥腦滿,也是出於心靈的空虛,無憂無慮麻木地過日。歸根說起來,他們就是那麼一堆肉而已。
人們對於自己的功績常是帶上一重放大鏡。他不單是隻看到這個東西,瞧不見春天的花草和街上的美女,他簡直是鑽到他的物件裏麵去了。也可說他太走近他的物件,冷不防地給他的物件一口吞下。近代人是成功的科學家,可是我們此刻個個都做了機械的奴隸,這件事聰明的Samuel Butler六十年前已經屈指算出,在他的傑作《虛無鄉》(Erewhon)裏慨然言之矣。崇拜偶像的上古人自己做出偶像來跟自己打麻煩,我們這班聰明的,知道科學的人們都覺得那班老實人真可笑,然而我們費盡心機發明出機械,此刻它們翻臉無情,踏著鐵輪來蹂躪我們了。後之視今,猶今之視昔,真不知道將來的人們對於我們的機械會作何感想,這是假設機械沒有將人類弄得覆滅,人生這幕喜劇的悲劇還繼續演著的話。總之,人生是多方麵的,成功的人將自己的十分之九殺死,為的是要讓那一方麵盡量發展,結果是尾大不掉,雖生猶死,失掉了人性,變做世上一兩件極微小的事物的祭品了。
世界裏什麼事一達到圓滿的地位就是死刑的宣告。人們一切的癡望也是如此,心願當真實現時一定不如蘊在心頭時那麼可喜。一件美的東西的告成就是一個幻覺的破滅,一場好夢的勾銷。若使我們在世上無往而不如意,恐怕我們會煩悶得自殺了。逍遙自在的神仙的確是比監獄中終身監禁的犯人還苦得多。閉在黑暗房裏的囚犯還能做些夢消遣,神仙們什麼事一想立刻就成功,簡直沒有做夢的可能了。所以失敗是幻夢的保守者,惘悵是夢的結晶,是最愉快的,灑下甘露的情緒。我們做人無非為著多做些依依的心懷,才能逃開現實的壓迫,剩些青春的想頭,來滋潤這將幹枯的心靈。成功的人們勞碌一生最後的收獲是一個空虛,一種極無聊賴的感覺,厭倦於一切的胸懷,在這本無目的的人生裏,若使我們一定要找一個目的來磨折自己,那麼最好的目的是製做“空持羅帶,回首恨依依”的心境。
(《淚與笑》,一九三四年六月上海開明書店初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