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到這裏,向我淒然冷笑一聲,我忽然覺得他那笑是有些像我想象中惡鬼的獰笑。他又接著說:“你記得嗎?當我們在大學預科的時候,有一天晚上你在一本文學批評書上麵碰到一句Spenser的詩——He could not rest,but did his stout heart eat.你不曉得怎麼解釋,跑來問我什麼叫做to eat one’s heart,我當時模糊地答道,就是吃自己的心。現在我可能告訴你什麼叫做‘吃自己的心’了。把自己心裏各種愛好和厭惡的情感,一個一個用理智去懷疑,將無數的價值觀念,一條一條打破,這就等於把自己的心一口一口地咬爛嚼化,等到最後對於這個當劊子手的理智也起懷疑,那就是他整個心吃完了的時候,剩下來的隻是一個玲瓏的空洞。他的心既然吃進去,變做大便同小便,他怎地能夠感到人世的喜怒同哀樂呢?這就是to eat one’s heart。把自己心吃進去和心死是不同的。心死了,心還在胸內,不過不動就是了,然而人們還會覺得有重壓在身內,所以一切窮凶極惡的人對於生活還是有苦樂的反應。隻有那班吃自己心的人是失掉了悲哀的。我聽說悲哀是最可愛的東西,隻有對於生活有極強烈的胃口的人才會墜涕泣血,滴滴的眼淚都是人生的甘露。若使生活不是可留戀的,值得我們一顧的,我們也用不著這麼哀悼生活的失敗了。所以在悲哀的時候,我們暗暗地是讚美生活,惋惜生活,就是肯定生活的價值。有人說人生是夢,莎士比亞說世界是個舞台,人生像一幕戲。但是夢同戲都是人生中的一部分;他們隻在人生中去尋一種東西來象征人生,可見他們對於人生是多麼感到趣味,無法跳出圈外,在人生以外,找一個東西來做比喻,所以他們都是肯定人生的人。我卻是不知道應該去肯定或者去否定,也不知道世界裏有什麼‘應該’沒有。我懷疑一切價值的存在,我又不敢說價值觀念絕對是錯的。總之我失掉了一切行動的指南針,我當然忘記了什麼叫做希望,我不會有遂意的事,也不會有失意的事,我早已沒有主意了。所以我總是這麼年輕,我的心已經同我軀殼脫離關係,不至於來搗亂了。我失掉我的心,可是沒有地方去找,因為是自己吃進去的。我記得在四年前我才把我的心吃得幹淨,開始吃的時候很可口,去掉一個價值觀念,覺得人輕一點,後來心一部一部蠶食去,胸裏常覺空虛的難受,但是胃口又一天一天增強,吃得越快,弄得全吃掉了,最後一口是頂有味的。莎士比亞不是說過:Last taste is the sweetest.現在卻沒有心吃了。哈!哈!哈!哈!”
他簡直放下那渺茫微笑的麵具,老實地猙獰笑著。他的臉色青白,他的目光發亮。我臉上現出驚慌的顏色,他看見了立刻鎮靜下去,低聲地說:“王爾德在他那《牢獄歌》裏說過:‘從來沒有流淚的人現在流淚了。’我卻是從來愛流淚的人現在不流淚了。你還是好好保存你的悲哀,常常灑些愉快的淚,我實在不願意你也像我這樣失掉了悲哀,狼吞虎咽地把自己的心吃得精光。哈!哈!我們今天會到很好,我能夠明白地回答你十年前的一個英文疑句。我們吃飯去罷!”
我們同到一個館子,我似醉如癡地吃了一頓飯,青是不大說話,隻講幾句很無聊的套語。我們走出館子的時候,他給我他旅館的地址。我整夜沒有睡好,第二天清早就去找他,可是旅館裏賬房說並沒有這麼一個人。我以為他或者用的不是真姓名,我偷偷地到各間房間門口看一看,也找不出他的影子,我坐在旅館門口等了整天,注視來往的客人,也沒有見到青。我悵惘地漫步回家,從此以後就沒有再遇到青了。他還是那麼年輕嗎?我常有這麼一個疑問。我有時想,他或者是不會死的,老是活著,獰笑地活著,渺茫微笑地活著。
(《春醪集》,一九三〇年三月上海北新書局初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