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有頭在這,身體大概已經分割好入冷庫了。
門牌上,識字書裏沒教的“生僻字”是“屠宰”。這條小路從熱鬧的漿果圈伸出來,通往繁盛屠宰場。
漿果圈裏,隻有“品相”足夠優越的漿果才能有個名字,留下做“生產資料”,其他都是“肥雛”,是產品。
小“肥雛”們每天遵守紀律,努力吃飯,緊張地聽著機器報他們身體的數據,盼著早點達標“出欄”。然後他們興高采烈地排隊來到屠宰場,完成他們的人……果生任務。
任務是什麼?沒人告訴過他們,好肥雛要多
唱歌、少廢話,杜絕問問題——小家夥們隻知道,任務很光榮。
那麼這個光榮的任務完成之後呢?也不知道,大概就可以去很好的地方了。打開水龍頭,裏麵流的都是果汁罐頭,可以在種公種母那樣的“大院子”裏自由奔跑,也許還可以得到一個數字編號以外的名字。
他們歡天喜地地來,莫名其妙地走,大概也來不及想明白怎麼回事。
當然,也來不及怕。
烏鴉忍不住想,如果他小時候沒有被當成“種公”養起來,是不是也能使命感十足地活一生,壽終正寢於六七歲?
“快樂的果農數著他的果子……”烏鴉輕輕哼唱起鼠頭人的田園牧歌,咂摸著肥雛無憂無慮的一生,無端生出羨慕。
“小五”是肥雛的名字,意思是某位種母生的第五個孩子,麵包在意的那個“小五”可能是嬤嬤生的。圈養的漿果們不知道什麼叫“媽媽”、“兄弟姐妹”,但就像珍珠會特別關心小六,他們好像本能知道跟誰親。
也許那也是一個臨近年關的時間,待產的麵包被放假的索菲亞小姐帶回老鼠窩。有一天小姐出門了,麵包照常坐在窗邊等主人回來,卻意外看見主人戴著熟悉的大簷帽,領著一批肥雛從後窗下的小路走過,這批肥雛裏有“小五”。
麵包知道他們是要“出欄”了,像珍珠一樣為他們高興。她大概也有點恃寵而驕——好比開學時候其他孩子家長送到校門口,教職工能把家裏孩子送到教室裏——她突然萌生了一個想法,想跟過去,把小五送遠一點。
被抓到頂多也就挨頓罵,不會怎樣,畢竟她是珍貴的種母。
沒想到,一送送到了底。
以麵包的閱曆,大概怎麼也想不通這件事,於是她得了“腦癌”——一種漿果想太多的病。
混著罐頭服的毒還沒代謝完,烏鴉有點頭暈,他扶著牆緩了一會兒才撬開屠宰場院門進去,左眼瞳孔恍了一瞬,又恢複原狀。
小六他們是被麻醉後宰殺的,自己不知道。
未識生死者,不可交流。
“晚上好,小寶貝。”烏鴉揉了揉小胖墩稀疏幹枯的頭發。
雖然早有準備,但其實這事他也想不通。
不是說他認為“人”這物種有多高貴、吃不得,而是不合理。
雞鴨出欄隻要一兩個月,豬羊養一年也老了,相比起來,人的生長周期太長、飼養成本也太高。再說就以人體的含水量,那肉吃了夠幹什麼的?能量比牛肉低那麼多,口感據說也並不比羊肉優越,就鼠頭人那偉大的生育率,以人為食怕是得鬧饑荒。
麵包是被索菲亞當寵物養大的,從小住在老鼠窩裏,她又不傻,如果老鼠吃人肉,她不可能十多年毫無察覺。
所以這是“遍身羅綺者,不是養蠶人”的恐怖奇幻版本嗎?
漿果並不在鼠頭主人的食譜上,他們飼養“漿果”,是為了出售。
那麼,又是誰、為什麼出高價買人肉?
獵奇的炫耀性
消費?有可能,但可能性不大。鼠頭人幾乎家家養漿果,獵奇的風潮往往很快就過,來不及形成這樣的規模產業。
“還是我們漿果的肉有什麼特別功效?比如壯……不是,促進毛發生長什麼的?”
烏鴉一邊在屠宰場裏溜達,一邊單方麵地跟小六聊天。
可惜這次他隻能自己說了。
踅摸了一圈,他在把撬鎖的筆芯裝回去,又扯下一張屠宰場的貨物單翻到背麵。
“致索菲亞小姐,”烏鴉一筆一劃地在紙上寫下他剛死記硬背的字,“你愛過麵包嗎?”
然後他把字條掛到了小六旁邊:“替你姐捎句話。”
字條掛上去的瞬間,麵包留下的契約書在烏鴉掌心消散了。
契約的內容隻是“在小五最後去的地方,問索菲亞小姐有沒有愛過麵包”,至於是親口問、留字條,索菲亞小姐有沒有聽見看見、如何回答,都不重要。
反正答案大家都心知肚明。
閉上眼感覺了片刻,烏鴉輕輕歎了口氣,從桌布包裏摸出一把舊口琴:“奇怪,你怎麼知道我把大簷帽小姐的口琴順出來了?”
他從麵包那得到了口琴技能。
烏鴉用身上披的床單擦了擦口琴,嘟囔了一聲“有耗子味”,就湊到嘴唇邊。
稍一回憶,樂理和對應的樂譜就出現在腦海裏,緊接著肌肉記憶自動裝配,優美又憂傷的曲調從口琴裏飛出,是索菲亞給他吹過的那支。
小六——小六們,閉著眼,收聽著自己的喪歌。
一曲終了,烏鴉收起口琴退後兩步,端詳著一整架的肥雛們。
他那燦爛笑容不知何時蒸發了,五官沉靜下來。就像寒冬的夕陽沉沒,摘掉餘暉光暈的山石現出原形,透露嶙峋本色——那居然是一張輪廓鋒利的臉,讓人想起刻著漆黑墓誌的大理石碑。
烏鴉親了一下自己的指尖,把指頭輕輕印在小六的額頭上。
“晚安。”
這時,車行道上傳來聲音,隱約的震動從地麵傳來,烏鴉一側頭。
有車?
還是輛重型卡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