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熄燈號(1 / 1)

��� ʃ清明前夕,一場春雨淅淅瀝瀝了一夜,將整個孟良崮滋潤個透。

號爺早起推開屋門,雨已歇。他貪婪地嗅了口清新的空氣,舒展了幾下殘存的左臂,連喊了幾聲,好雨,好雨啊!

接著號爺返身從牆上操起那隻係著紅綢泛著古銅色的軍號,背起放在桌子上的那退色的舊軍用書包,沿著那條明淨的山溪緩緩地向崮上那片茂密的鬆林晃去。整個靜寂的山崮,隻聞水聲,風響,鳥鳴。鬆軟的地上萌生出的茸茸草芽兒,玉翡翠般打濕了他的褲角。號爺對這裏的一草一木熟悉在心,他瞧著,摸著,不知不覺就來到了崮頂朝陽的那片墓地。

墓地其實被一大片鬆林很隱蔽地守護著。墓地中心高聳著一塊漢白玉石碑,碑座上雕刻著密密麻麻的數行小字,雖經風蝕雨浸,卻清晰依舊。

號爺肅立在墓碑前,又猶同麵對著一個個鮮活如生的戰友,他張開嗓門喊了聲:夥計們,又是一春,咱們起床嘍——隨後用左手鄭重地將那隻軍號舉在嘴邊,他的動作依舊是那樣嫻熟而一絲不苟,噠,噠噠啦——此刻,他的眼前那些無法穿越彈雨的戰友又仿佛站立起來,在他那激揚嘹亮的號聲中滿身血跡和征塵,微笑著向他緩緩走來,他又癡癡地喊起那些熟悉的名字……號音在山崮間回蕩很久,漸漸靜寂下來。早春的晨風開始輕拂著號爺空洞的右袖。號爺咳嗽了幾聲,感到自己有些力不從心,緩緩放下軍號,疲憊的身子依偎在墓碑上短促地喘著氣。過後,他俯身開始逐個撫摩起碑座上那些排列整齊的名字,一邊撫摩一邊喃喃自語。

當做完這些,支離的雲層透出萬道火紅的霞光。號爺盤腿坐在墓碑下,放好書包,望著崮腳下那條通往墓地的那條窄窄石路,像是在等候什麼人。

號爺清楚地知道,那場血戰下來,戰友幸存無幾。六十多年過去,如今就剩他跟老連長尚在。老連長早已成將軍,每年清明節,將軍都要從遙遠的城市來到號角崮,並隨身帶來兩瓶茅台酒,端過號爺早準備好的酒杯斟滿,灑在一座墓前;再斟滿一杯,灑在另一座墓前。就這樣一杯一杯,一座一座,祭奠完最後一座,將軍總是將瓶裏剩下的最後一杯酒自個兒仰首喝下。喝完,他把杯底衝眾墓碑一亮,一腔真情地說:諸位,難得一聚,咱們誰也甭客氣!接下來再聽號爺在崮頂吹奏一陣衝鋒號,幾十年的情誼在他們之間已沉澱為一種默契。將軍不止一次對他講,不是咱們命大,咱們能活下來全是這些倒下的戰友用命能換的,老夥計,我要是走在你頭裏,一定埋在孟良崮,我要到他們那兒歸隊,到時你可甭忘了給我吹段熄燈號啊!

號爺也清楚地記得,自己當年是抽著兩溜長鼻涕,赤著腳丫,哭鬧著非要當八路。他個子矮,將軍當年還是排長,就讓他當了司號員。將軍不止一次說軍號是隊伍裏的魂,千萬不能小瞧它。號爺永遠也忘卻不了那場殲滅敵74師憾天地泣鬼神的血戰。當時他們連擔任主攻任務,那天他手裏的軍號就一直沒間歇過,無數戰友在他激昂的號聲中英勇無畏地冒著槍林彈雨衝鋒陷陣,前麵的悲壯倒下,後麵的繼續向前,後來他的右臂被炮彈炸飛了,他醒過來撿起軍號,又用左手堅持吹下去,嘴裏都吹出了血。崮頂前倒伏的戰友屍軀同那天血紅的殘日從此永遠定格他的記憶深處。他接下來沒有留在將軍身邊,他說自己失去了一隻胳膊無法當兵打仗,執意留在孟良崮,他要用自己的餘生來陪伴那些長眠在此的戰友。

唉!轉眼間六十幾年過去了,自己怕是也快要歸隊了。可自己走了,又有誰來給自己吹段熄燈號哩。

臨近正午的時候,崮下緩緩上來一長隊人,準是將軍來了。號爺猛地立起,轉身對眾墓碑亮足嗓門,喊:咱們的老連長來了!隻是號爺漸漸看清那隊人裏,並沒有將軍熟悉的身影,為首的人卻一臉肅穆地捧著一個蓋著鮮紅軍旗的黑色匣子。號爺刹時就明了,難道將軍他……果然是將軍去世了。將軍的家屬對號爺悲痛地說,將軍留下遺言,死後自己的骨灰一定要撒在孟良崮,而且還要請號爺吹奏一段熄燈號送送他。

號爺的臉上沒有痛苦,也沒有眼淚。隻是顫抖著那隻左手,像往昔跟將軍握手般撫摩了一下那個滿盛著將軍英靈的匣子,許久才自語道:老連長還是走到俺頭裏來歸隊了。隨後,他摸起插在腰間那隻陪伴了自己大半生的軍號,轉過身,頭也不回地疾步向崮頂攀去。

正當那些人滿懷敬意地開始把將軍的骨灰散灑在崮坡時,驟然從崮頂傳來一陣低緩悠揚的軍號聲。這是標準的熄燈號音!那些部隊前來為將軍送別的軍人聞聲都肅然起敬。

號音散盡,山穀空靜。但見號爺挺直身杆,依靠在一株蒼勁的柏樹下,左手依然把軍號高舉在嘴上,雕塑一般與整個山崮在早春的陽光照耀下,融為一體。

人們近前,發現號爺已瞑目而眠。這時候才恍然明白,號爺在為將軍吹響熄燈號的同時也為自己吹響最後一聲熄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