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到這裏,羅書記放下了文件,看著喬燕說:“你聽明白了吧?鼓勵有資金、懂技術、善經營、會管理的農村專業大戶、農業產業化龍頭企業流轉土地,趙百億老板的潤捷糧油加工公司不但是縣上和市上,而且是省上的糧油加工龍頭企業,是全縣有實力的工商資本大戶,實力非常雄厚,別人求都求不到,為什麼我們鎮上不能把他引進來發展產業……”喬燕聽到這裏,心想:“引進來沒錯,可文件上也說了,要采取靈活有效的組織方式和經營方式受讓流轉的土地,並沒有說規模越大越好呀!”她正想這樣回答羅書記,羅書記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沒等她開口,便神情嚴峻地看著她說:“引進趙老板來我們鎮流轉土地,不光是鎮黨委、鎮政府做出的決定,而且也是縣委領導的意思!我就打開窗子說亮話,潤捷糧油加工公司是省、市、縣的龍頭企業,也是縣委孫書記掛包的重點企業,正是孫書記做工作,趙老板才同意到我們鎮來流轉兩萬畝土地建立核桃生產基地的!我還實話告訴你,縣上為了幫助趙老板發展核桃基地,除了按政策從農田水利、土地、農業保險、貸款、農業項目和農業補貼等方麵,全方位地為他提供支持和保駕護航外,還給他提供了每畝一百斤粳稻的特殊補貼!也就是說,趙老板每年給村民每畝土地的四百斤粳稻的租金,潤捷糧油加工公司隻承擔三百斤,剩下一百斤由縣上解決!你現在不是在和鎮黨委、鎮政府過不去,而是在和縣委孫書記過不去,你知道嗎?”
喬燕這才知道羅書記今天在會上為什麼要用少見的強硬口氣來講這件事,又為什麼會用雷霆式的作風和強製手段來推動這件事,她心裏有種說不出的壓抑和悲哀,可想了想,還是忍不住問:“那我們村賀忠遠、賀小川和賀興林,已經把村裏流轉給他們的三百畝土地基本整理出來了,他們都是普通的打工者,整理土地時,政府和村上也沒有給他們一點補助,他們都是用辛辛苦苦掙的那點血汗錢來整理那些土地和購買農機具的!現在要把他們好不容易整理好的土地收回來流轉給趙老板,誰賠償他們整理土地的損失?”羅書記皺了皺眉,像是喬燕給他出了一個難題,可隨後便斬釘截鐵地說:“你問我,我問誰?現在不是強調屬地管理嗎?既然是你們村上的事,難道還要縣上、鎮上來解決?我現在要的隻是下級服從上級的組織原則,誰不服從鎮黨委、鎮政府的決議,不管什麼人,我都不客氣……”喬燕聽出了他話裏恫嚇和威脅的意味,突然站了起來,也沒好氣地說:“那好吧,羅書記!”說完,也不等羅書記再說什麼,將包往肩上一挎,打開門,走了出去。
來到樓下,賀端陽果然在等著她,見她出來,忙迎過去說:“完了?”喬燕黑著一張臉,也沒答話,走到自己的車邊,正要上去,賀端陽急忙對她喊道:“你幹什麼?”喬燕一邊發動車子,一邊氣咻咻地回答了一句:“回去!”賀端陽忙說:“鎮上準備了午飯,你不吃了回去?”喬燕像是和賀端陽有仇一般,氣衝衝說了一句:“我要回家給張恤喂奶!”說完跨上電動車,將車子一轟,小風悅便像脫韁的野馬般駛出了鎮政府的院子。騎到公路上,兩行熱淚才從她的眼眶裏湧了出來。
回到賀家灣,正是村民吃午飯的時候,一些房頂的瓦楞縫裏還飄著一縷縷淡淡的炊煙,而更多的屋頂上隻反射著和煦的、暖暖的春陽的光輝。沒有風,樹木紋絲不動,空氣十分清新濕潤。早上起來的時候,喬燕看見天上有雲,可到了這正午的時候,雲又都不見了,天空一片清亮。燕子忙忙碌碌地銜泥做窩,漫山的小草脫去了嫩黃,有的開始亭亭玉立在路兩邊了。野地裏,上年留下的枯草蓬蒿上,先是響起一聲鳥叫,接著許多鳥兒的叫聲便此起彼伏地響了起來。蜜蜂“嗡嗡”地唱著,不斷從身邊飛過。雞鴨們有的在屋簷下打著瞌睡,有的在屋旁的公路上不慌不忙踱著步,顯得十分紳士。要在平時,喬燕一定會被這種溫馨和安詳的世外桃源般的生活所感染,也從心裏升起一種歲月靜好的幸福感。可今天,她的心裏充滿了煩躁、苦悶甚而憤怒,她知道,一場暴風驟雨馬上就要打破眼下的靜謐和祥和,她遭遇到了下鄉以來也是人生中的一場很大的危機!
喬燕回到樓上自己那間小屋裏,為了不讓婆母看出她心裏的不快,不得不像往常一樣盡量做出輕鬆的樣子。她把孩子奶完,賀端陽便像追趕著似的也回來了。婆母一見賀端陽找來,知道他們有事,便抱著張恤走開了。喬燕冷著臉問賀端陽:“你怎麼也不在鎮上吃飯就回來?”賀端陽看著喬燕冷淡的臉色,便道:“我知道你還在生我的氣!你這麼聰明的人,怎麼糊塗了起來?雞蛋能和石頭碰嗎?”
喬燕愣了一會兒,才憤憤地說:“我們不是雞蛋,羅書記也不是石頭……”賀端陽緊跟著追問:“那是什麼?”喬燕頓了一下,這才說:“是真理和謬誤,不管他權力有多大,總得講道理唄!”賀端陽等她把話說完,才像一個耐心的老師那樣對她又愛又惋惜地問:“那你和他講道理,講贏了嗎?”喬燕立即啞了。
賀端陽笑出了聲,然後臉色迅速沉了下來,說:“我說你糊塗,你還不服氣!你也不想想,在這樣的大會上,你作為一個下級,發幾句雜音倒也罷了,可叫你表態,你不但不表,還當著那麼多人給領導上課,好像自己比領導還聰明!你說,我不上台表態,怎麼辦?我是在幫你,你知道不知道?”喬燕聽了賀端陽的話,心裏還是有些不服氣,便說:“你不是在幫我,是在助紂為虐……”賀端陽沒生氣,隻是從鼻孔裏冷笑了一聲,然後才接著說:“是的,從某種程度上說,我確實是在助紂為虐!可我不這樣,又能怎麼樣?你是從城裏來的幹部,每月有幾千塊工資,而且還有一個當市扶貧局局長的母親,即使得罪了姓羅的,大不了屁股一拍回原單位去就是。可我們是什麼人?我們是泥腿子,姓羅的叫你繼續幹,你就幹,叫你不幹,你就得趴下。”說到這裏,賀端陽停了停,欲言又止,想了半天,還是忍不住說了,“事到如今,我也隻有實話實說!下半年村委會就要換屆,難道你想讓姓羅的把我換下來?”
喬燕聽完賀端陽一番話,心裏既對他充滿同情,同時又有幾分鄙視,於是說:“怪不得你會那麼積極去表態……”但她說話的語氣比先前柔和多了。賀端陽聽罷,不急不躁,好像這樣的話他聽得太多了,說:“不管你怎麼說,反正我是一根腸子通到底,對你沒有壞心眼!你隻知道其一,還不知道其二……”
喬燕馬上問:“其二是什麼?”賀端陽說:“你知道姓羅的為什麼要這麼積極地將全鎮的土地都流轉給縣上那個姓趙的老板嗎?”喬燕努力平抑了情緒說:“姓羅的後來給我交了一個底,說流轉全鎮兩萬畝土地,還是縣上孫書記做的工作!”說完,便把羅書記在辦公室給她說的話,簡明扼要地對賀端陽說了一遍。賀端陽聽完,又輕蔑地笑了一笑,說:“就算這事和孫書記有關,可是你還是隻知其一……”這次喬燕沒等賀端陽說下去,便像等不及似的打斷了他的話道:“你直接說好不好?”賀端陽像故意考她一樣,看著喬燕道:“今年下半年村民委員會和鄉上換了屆,明年該哪裏換屆?”喬燕馬上道:“縣上呀!”賀端陽道:“這就對了!你不知道,兩年多前,便傳說姓羅的要到縣上做副縣長,聽說上麵都來考察了,還聽說縣上召開的民主推薦會也都通過了!正在這時上麵來了脫貧攻堅。為了保證脫貧攻堅順利進行,在脫貧攻堅中一律暫停提拔幹部,於是姓羅的當副縣長的事也就擱了下來。姓羅的為了在明年縣上換屆時順利坐上副縣長的交椅,現在急需幹出一番引人注目的成績。你想想,還有什麼比一次性流轉兩萬畝土地出來辦產業更有聲勢、更能引人注目和顯示政績?”
喬燕頓時恍然大悟,急忙說:“原來是這樣,我還以為姓羅的隻是為了貫徹縣上的指示,才采取這樣強製的手段來推行這件事呢!”說完,馬上又像過去一樣,帶著虛心求教的口吻問,“那我們該怎麼辦?”賀端陽馬上說:“小老百姓還能怎麼辦?這是領導要辦的事,你還沒看明白,這些年凡是領導要辦的事,沒什麼辦不成的!你沒聽見姓羅的在會上講,隻要不出群體事件,什麼方法和手段都可以采取!可你還在那兒說什麼自願、平等、協商,你以為你那自願、平等、協商,就能阻擋領導想辦的事?”喬燕聽了賀端陽這話,不作聲了。她在心裏細細想了想羅書記在會上講的那些方法和手段或“策略”,現在才真正明白了,政府和資本強強聯合所產生的力量,哪是自己這樣一個弱女子所能抵抗的!任憑自己怎麼努力,也無法改變村民被迫放棄土地的命運。可是,要她這樣去脅迫和強製賀家灣村民放棄土地,無論從情感上還是自己多年接受的教育上來講,她都無法接受。她又像是陷入一個巨大的旋渦中,有種即將被淹沒和吞噬的感覺。
賀端陽見她沉默不語,過了一會兒才誠懇地說:“我知道你做不出來對賀家灣村民強迫命令的事,何況賀忠遠、賀小川和賀興林剛剛在你的動員和支持下,才流轉了三百畝土地,又是花錢買機械,又是進行土地整理,才剛剛把那些零碎分散的土地整理出個樣子,現在不但從別人那裏流轉的地要被收回去,而且自己的地都保不住,還不知他們會暴跳成什麼樣子?農村人口無遮攔,兔子急了都會咬人,何況人急了?我雖然還不知道賀忠遠、賀小川和賀興林知道這事後會怎麼樣,但過激行為多多少少都會有的!說得好一點,隻是罵你祖宗八代,說得不好,找你拚命!叫你罵粗話,你罵不出口,叫你打架,你這個身子骨,恐怕人家還沒動手,你就倒了!所以我在回來的路上就想,這事你最好避開,管它是好是歹,你交給我就是!我反正就是個跑田坎的幹部,既然變了泥鰍,就不怕糊眼睛了!”
喬燕聽了賀端陽一番話,心裏不由得迅速湧起一陣感激之情。就在剛才,她還對賀端陽沒有好印象,轉眼之間,她突然覺得他像是變了一個人,便對他說:“謝謝你!可是這麼大的事,我又怎麼能避得開呢?”賀端陽說:“怎麼避不開?明天一早你就回城去,就說自己病了,醫生囑咐要休息,村裏的事就交給我!”見喬燕露出懷疑的樣子,又說,“你放心,我也不會亂來,別的村怎麼樣,我們村就怎麼樣,雖然我帶頭表了態,但我絕不會去做出頭的椽子!我也不會把事情做絕,車到山前必有路,到時再說吧!”喬燕聽了賀端陽的話,放心了一些,但還是有些憂心忡忡地說:“我最擔心的是忠遠叔、小川哥和興林叔,他們是聽了我的鼓動才回來流轉土地的,現在把好不容易掙的一點血汗錢都投進去了,一下又打了水漂,即使他們不來找我拚命,可他們的損失誰來賠償?羅書記說現在是屬地負責,明顯是讓村上去賠他們的損失,可村上用什麼來賠?我自己不吃不喝,也沒法賠償他們呀……”說著,像是要哭了的樣子。
賀端陽爽朗地笑了起來:“這又有什麼難的?羊毛出在羊身上,那姓趙的老板流轉了土地,他還得整理一下吧?他要整理這麼多土地,總不能每塊地都派人來看著吧?到時我們把賀忠遠、賀小川和賀興林整理了多少土地、花了多少錢都報上去,他要給錢就給,不給我們自然有辦法對付他!隻要老百姓氣不順,他在這塊土地上收個屁的核桃!”
喬燕雖然沒聽賀端陽說出具體的補償辦法,但聽了他這話,還是多少受到一些鼓勵,於是說:“謝謝你,賀書記,隻要能把忠遠叔、小川哥和興林叔的損失減少到最低限度,我心裏會好受一些……”話還沒說完,賀端陽便又像過去一樣大包大攬地說:“辦法總是人想出來的,我一定盡量挽回他們的損失!”聽了這話,喬燕再次感動了,心悅誠服地說:“賀書記,非常對不起,先前我錯怪你了,現在我才知道你是個好人……”賀端陽沒等她說下去,說:“我算不上好人,但絕對不是壞人,這年頭好人不好做,壞人最好做,不好不壞的人最難做,我隻希望自己是個不好不壞的人!我肚子早打幾遍洋鼓了,對不起,告辭了!”說著轉身走了出走。
賀端陽離開後,婆母把張恤抱來交給喬燕,又去廚房端上飯來。一碗飯吃進肚子後,她又覺得身上充滿了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