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喬燕起床對婆母說:“媽,今早上不要做早飯,我們回城裏吃!”婆母聽後一驚:“有什麼急事嗎?”喬燕道:“也沒什麼急事,不過我們這次可能要在城裏住幾天。”婆母見兒媳婦不願說,便沒有追問,隻說:“張恤還在睡呢!”喬燕道:“把他抱起來吧。”婆母將張恤從被窩裏抱起來,給他穿上衣服。小家夥真是能睡,奶奶顛來倒去地給他穿衣服的時候,竟然都沒有醒。
昨晚上喬燕想了一夜,覺得賀端陽對她說的很有道理。她留在村上,既不能按照羅書記在會上講的那樣,對村民采用強製手段,又無法幫助他們,更無法接受他們那一雙雙或憤怒、或哀求、或無奈的目光,還害怕自己成為村民攻擊的對象。所以經過反複的思考和抉擇,她決定三十六計走為上。她不認為自己的做法是一種逃離,為這次的行動她還給自己找到了一條理由,那就是我既然不能幫助村民,也絕不助紂為虐!這句話是由過去一句耳熟能詳的名言演變而來的,那名言是:如果不能說真話,但也絕不說假話!因此,她覺得自己的回避不但不恥辱,還有些高尚——畢竟沒有去參與逼迫村民的行動!
婆母為張恤穿戴完畢並用繈褓包裹好以後,又將幾件換洗衣服用喬燕那隻雙肩包裝好,背在背上,懷裏抱了張恤,三人便出發了。剛走出屋子,喬燕便看見聚在尖子山和擂鼓山頂上的一團團雲正在不斷地往天空升去,然後在半空中散開。喬燕知道又是一個大晴天,在這樣的晴好天氣裏,賀興林和賀小川也許正躊躇滿誌,滿懷希望地抓緊時間整理著自己的土地,可他們哪裏會想到這一切都會是白白付出呢。可是她卻無力去幫助和拯救他們,有什麼辦法呢?
因為婆母背上背著包,懷裏又抱著張恤,喬燕不敢把電動車開快,剛走到鷹嘴岩賀世銀大爺的新房旁邊,忽然聽見有人在後麵大聲喊她:“喬書記……”喬燕回頭一看,見賀小琴騎著一輛粉紅色“玫瑰之約”輕便摩托,迎著陽光從後麵追了過來。喬燕急忙停住了車。沒一時,小琴便來到了她麵前,把車子刹住,摘下頭盔,對喬燕興衝衝地說:“姐,我老遠就說像你,還真是你呀!”
喬燕看見姑娘青春四溢的樣子,便問:“你到哪兒去呀?”話音剛落,賀小琴便快言快語地回答道:“我到城郊鄉袁家壩蘇伯伯那兒學種綠色生態蔬菜!”她的語氣顯示出一種驕傲。喬燕這才記起土地流轉前賀端陽曾經對她說過的話,道:“你真去學種綠色蔬菜了?”賀小琴道:“我都去學了半個月了!”喬燕聽了這話,又說:“怪不得,我說這段日子怎麼沒見到你了呀!學得怎麼樣了?”
一聽這話,小琴立即高興地說:“姐,真是不學不知道,一學才知道種綠色蔬菜還有那麼多學問!幸好蘇伯伯一點也不保守,把他種了幾十年綠色蔬菜的知識和經驗都傳授給了我……”喬燕見姑娘滿臉洋溢著自豪神情,一時心裏也高興起來,便一邊推著車走一邊饒有興趣地問賀小琴:“哦,都有些什麼知識?”賀小琴便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學問可大了!比如說,我現在才知道,不是什麼土地都可以種綠色蔬菜的,得選沒有受到過化肥、農藥等汙染過的土地,或者曾經受到過汙染,現在已經沒有了農藥和化肥殘留的地,才能種植綠色蔬菜!”喬燕一聽到這裏,便有些著急起來,擔心地問:“我們這兒的土地能種綠色蔬菜嗎?”賀小琴信心十足地說:“能!蘇伯伯說,我們這兒離城遠,沒有城市居民的生活垃圾及粉塵、煙塵等汙染,空氣清新,自然條件好,氣溫也適宜蔬菜生長,最適合種生態蔬菜了!我們流轉的土地即使有很少的化肥和農藥殘餘,但經過我們的平整,基本沒什麼問題了,可以放心地種植!”
喬燕聽賀小琴說完,高興地問:“我聽說種植綠色蔬菜,一點也不能用化肥,是真的嗎?”賀小琴忙說:“不是一點也不能用,隻是不能濫施化肥。科學合理使用一些有機化學肥料,還是允許的。總之一定要結合實際,定期檢測科學搭配微量元素,還可根外追肥,促進蔬菜根部對營養的快速吸收,有助於自然生長。如果同時與微生物中性農藥配合使用,還可以防治病蟲害。”喬燕聽賀小琴說出“農藥”兩個字,又問:“聽說種植綠色蔬菜也不能用農藥,是不是?”賀小琴又馬上說:“也不完全是這樣!當然,對於綠色無公害蔬菜種植來說,首先要做到的是對病蟲害應秉持防治結合,以預防為主。從蔬菜幼苗階段,就做好病蟲害防治工作,保障菜苗健康生長。總之方法很多,其次才是使用一些對人畜無害的低毒農藥來殺蟲,隻要合理使用,也是可以的!”
喬燕聽賀小琴說得頭頭是道,便對她說:“真看不出,小琴妹妹學到了這麼多知識,今後可以當農藝師了!”賀小琴聽了喬燕誇獎,臉紅了,說:“姐,通過和蘇伯伯學種綠色蔬菜,我覺得當初聽了你的話,沒有再出去打工,真還留對了!”喬燕聽了這話,像被人揪了一把,看著她不相信地問:“真的嗎?”賀小琴說:“怎麼不是真的?隻要種蔬菜成功了,肯定比外麵打工強得多,姐你說是不是?”喬燕急忙把目光從姑娘臉上移開,像是害了牙痛似的咧了一下嘴,半天沒回答,過了一會兒突然說:“可要是失敗了,你們會不會恨我……”話沒說完,姑娘立即充滿信心地叫了起來:“姐,有你的支持,我們肯定會成功的!”
喬燕心裏一熱,眼淚突然湧上了眼眶,但她盡力忍住沒讓它們掉下來,仰起頭,裝作看天空的樣子,讓淚水慢慢消失。賀小琴等了一陣,見喬燕沒說話,便又熱情地對她說:“姐,等我們的綠色無汙染蔬菜種出來了,我天天給你送新鮮蔬菜來,你就不用再吃那些施了化肥和農藥的蔬菜了!”喬燕聽完這話,更像打翻了的五味瓶,一種說不出的複雜的情愫在心裏巨浪般翻滾。她把頭轉到一邊,然後才淡淡地說了一句:“那好,謝謝你!”單純而熱情的姑娘此時內心是滿滿的憧憬和希望,一點也不知道自己發自肺腑的話,此時是怎樣激起了她尊敬的這位姐姐思想和情感上的煎熬和衝撞,她仰起頭看著喬燕還想說什麼,喬燕卻像不耐煩似的揮了揮手,粗聲粗氣地說:“小琴妹妹,對不起,我有急事得先走一步,以後我們再找機會聊!”說罷,也不等賀小琴回答,猛地一踩油門,人和車便像離弦的箭,飛也似的向前駛去,驚得婆母在後麵大喊:“慢點,慢點,開這麼快幹什麼?”喬燕這才把車速減了下來。
可不知怎的,這時喬燕有種在戰場上當了逃兵的感覺。賀小琴那張對她充滿信任的和期待的麵孔,那些熱情、真誠的話語,以及那雙眼睛流露出的對未來滿滿的希望和信心,都交替地在閃爍和回響在她腦海裏。這時,她才明白自己是真正地辜負了他們對自己的信任和希望!在這樣的關鍵時刻,她謊稱病了回城去,並不是簡單回避,而是一場徹頭徹尾的叛逃!難道自己采取鴕鳥戰術,離開賀家灣,就真的能躲開所有矛盾嗎?如果大家在人民群眾利益受到侵犯的時候,都采取和自己一樣的逃避和閉目不見的態度,不正是姑息和縱容甚至是鼓勵那些不良行為嗎……想到這裏,她身上那股桀驁不馴和不服輸的個性,突然湧了上來。她興奮了起來,好像每道血管的血液都加速了流動。喬燕一個急刹車,猛然停了下來。婆母見了忙問:“怎麼不走了?”喬燕一邊掉車頭,一邊說:“媽,我們還是回去!”婆母感到非常奇怪,便道:“燕,你今天是怎麼了?一大早要回城,可現在又要回去,究竟出了什麼事?”喬燕一聽婆母這麼說,突然又猶豫了:“回到賀家灣,憑借我這點微不足道的力量,我改變不了什麼。能夠改變鎮上這個決定的,隻能是縣上!”一想到這裏,她腦海裏立即亮開了一條縫:“羅書記不是口口聲聲說把全鎮兩萬畝土地流轉給潤捷糧油加工公司是縣委孫書記的意思嗎?如果真是這樣,解鈴還須係鈴人,這事最好還是回去向孫書記陳情!孫書記聽了我的話,如果覺得有道理,一句話便可以糾正羅書記的做法,這樣兵不血刃,不是更好嗎?”她又想起前兩次為爭取賀家灣建橋和二十多戶人通戶公路資金,和郭副縣長打交道的往事,覺得越是上麵的大領導,越體恤民情,越沒架子,也越好說話!想到這裏,她又往城裏騎去。
回到城裏,婆媳倆在一家早餐店吃了早飯,回到家,喬燕給張恤喂了奶,沒有急於去見縣委孫書記。其一,她知道孫書記很忙,並不是她這樣一個小人物想去見就能見到的,她得找人幫忙,替自己約一約。其二,更重要的,她得認真思考一下,把要對孫書記說的話,準備得更充分、更詳細、更有條理和更有說服力一些,不說全部寫在紙上,至少也得在肚子裏打好腹稿。要是孫書記再追問自己幾個問題,比如為什麼賀家灣不適宜發展大農場?資本下鄉有什麼不好?或者問自己什麼是家庭農場?家庭農場和大農場比,有什麼好處……如果自己講不出來,或講得前言不搭後語或自相矛盾,豈不是授人以柄,反讓領導笑話?這麼想著,她不敢懈怠,立即去抱出一摞書來——自從到賀家灣擔任第一書記以後,她就陸續網購了一些有關脫貧攻堅和鄉村振興方麵的書籍。張健上班去了,婆母知道喬燕要忙,抱了張恤到濱河公園曬太陽。屋子裏很靜,正適合於她專心致誌地翻閱書本。令喬燕失望的是,除了在一本叫《如何做好產業扶貧》的通俗讀本裏,比較籠統和含糊地讀到一段土地流轉方麵的話,她沒有在這些書本中找到更詳細、準確以及更有針對性的論述。但這並沒有難倒她,畢竟這兩年,賀家灣村的父老鄉親用他們的經曆和實踐,告訴了她一個真實的農村並賦予了她獨立思考的能力。加上她平時又喜歡從互聯網上吸取自己所需要的知識、經驗和理論,從而形成了一套有別於其他人對當下鄉村的判斷。也正因為這樣,她才會在賀家灣春節的千人宴和聯歡會上,向賀家灣在外打工者發出“回家”的呼喚。她不但堅信自己的做法符合像賀家灣這樣人多地少的山區實際,而且也相信能從自己的工作中總結出理論根據!這麼想著,她便把那些書本推到一邊,坐在椅子上冥思苦想起來。
真應了“功夫不負有心人”這句話,沒一時,喬燕腦海裏便閃過一道道電光石火。這些靈感之光,雖然倏忽而來,又倏忽而去,卻如一束束明亮的探照燈光,不但照亮了她前行的道路,甚至照亮了她的靈魂。她想抓住那些閃爍著思想光芒的隻言片語,把它們寫成一篇係統的、有深度的文章,可是不行,那些思想、語言的光點都爭先恐後地朝她腦海裏湧來,她不知該先抓住誰!她的身體因為激動和興奮而有些微微顫抖起來!過了一會兒,她打開筆記本,在本子上“沙沙”地寫了起來:
一、什麼叫家庭農場
在賀家灣,賀忠遠、賀小川和賀興林流轉的用於糧食種植和綠色蔬菜種植的經營主體,以及其他流轉了親友、鄰居土地用於種植莊稼的人家,都可以叫作“家庭農場”。縱觀賀家灣的家庭農場,不難發現有這麼幾個特點:第一,他們祖祖輩輩都是土生土長的賀家灣人;第二,賀興林流轉了二百畝土地,賀小川流轉了一百畝土地,其餘種著親戚、朋友、鄰居土地的,多則三四十畝,少則十來畝,都有一定規模,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實行集約化、規模化、商品化經營;第三,這些家庭農場的主要勞動力以家庭成員為主,賀興林的家庭農場的成員有賀興林夫婦、賀興明夫婦、賀世富夫婦,賀忠遠、賀小川的家庭農場有賀忠遠夫婦和女兒賀小琴、賀小川夫婦、賀世明夫婦,除了非常忙碌的關鍵時刻請少量雇工外,平時上陣全是兄弟兵、父子兵、婆媳兵、妯娌兵、叔侄兵等,肉爛了在鍋裏,肥水不流外人田;第四,他們家庭的主要收入,也全來自家庭農場的種植業和養殖業。以上四點,便與大資本下鄉經營的大農場有了顯著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