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燕在下午4點15分抱著張恤來到了市上。她原來打算把張恤留給婆母的,但又考慮到晚上回不去,孩子絕對會吵。現在,她越來越感到孩子一天天成長起來,對母親的依戀情感也越來越強烈,一天看不見她,便會吵鬧。另一方麵,她也想把孩子帶來讓母親看看。上次奶奶生病,母親連夜趕回來,張恤在家裏睡了,母親也沒能逗逗他。母親見了寶貝外孫,一定會非常高興,這樣母女倆說起話來,感情也肯定融洽得多。
下了火車,喬燕才給吳曉傑打電話。開機一看,竟然有三十多個未接電話,全是賀家灣人打來的。她吃了一驚,短短三四個小時,竟有這麼多人給她打電話來,說明賀家灣已經炸了鍋。但這時她沒有把心思放在未接電話上,給她打電話的人越多,越說明她應該在最短的時間內得到母親的意見。她不假思索地撥通了母親的電話。電話剛響一聲鈴,便被對方摁斷,接著飛來一條信息:“請給我發短信!”喬燕一看,便知母親此時肯定不方便接電話,便給她發過去一條信息:“媽,我和你寶貝外孫到市上來了!”剛發過去,吳曉傑的短信就回了過來:“出差嗎?”喬燕馬上回:“專門到你這兒來!”過了一會兒,吳曉傑才回:“怎麼不打招呼就來了?”喬燕回:“事情很急,我必須當麵給你說!”過了片刻,吳曉傑回:“你先去我住的地方,我讓王姐把鑰匙給你送過來,5點鍾會議結束我就回來!”
吳曉傑調到市裏後,喬燕來過三次,一次是吳曉傑上任那天,她幫母親提東西來過一次。另一次是她參加工作不久,市裏組織新進技術人員進行業務培訓,她沒住賓館,而回母親的宿舍住。可那次名義上和母親住了十天,實際上隻和母親同住了三個晚上——母親不是到省上開會就是下鄉,忙得雙腳不沾地,哪有時間來陪著她。最近一次是去年全市優秀第一書記表彰大會,那次會議時間隻有半天,會議結束後喬燕留下來在母親這兒住了一晚。也許是母親為女兒取得的成績感到高興,或是因為吳曉傑這天開完會後心情特別放鬆,晚上,專門帶她去“好吃一條街”吃了名小吃“心肺湯圓”,吃完後又帶女兒去市文化宮聽了一場市藝術劇團的音樂會。盡管母親在看演出時睡著了,但母親這天晚上表現出來的對她的愛給喬燕留下了深刻印象。吳曉傑住的小區叫“麗水花園”,說是“麗水”,實際上隻是人工挖了兩個水塘,塘裏堆了一座假山,節假日的時候,會從假山的噴管裏噴出幾道水柱。“花園”更是名不符實,不過是在房屋之間的綠化地帶上栽了一些樹而已。吳曉傑調到市上工作以後,因為喬老爺子和喬奶奶在縣上有房,她丈夫又在外地,就沒在市上買房,單位便在這個小區給她租了一套兩居室。
喬燕到達的時候,吳曉傑單位那個分管後勤的辦公室副主任王姐早在樓下等著了。喬燕接了鑰匙,轉身上到六樓,一手抱著張恤,一手將鑰匙插進鎖孔裏,“哢嗒”一聲將門打開。進去一看,屋子一如既往地淩亂,沙發上擺著吳曉傑的一件卡其色針織開衫外套,門後麵堆著一堆各式顏色和款式的皮鞋。喬燕走進臥室看了看,床上的被子沒有疊,枕頭邊扔著一件V領的灰色長袖開衫,床頭櫃上放著一隻空牛奶盒。喬燕一見這淩亂和邋遢的場景,不由得笑了笑:要是有人來看了,誰還敢相信媽是個女強人?盡管這樣,她還是從淩亂中聞到了母親身上的氣息,甚至可以這樣說,從她踏進這間屋子起,母親的氣息便緊緊地包裹了她!這是一種隻有女兒能聞到的氣息,這氣息讓她親切、溫暖和幸福。她在沙發上坐下來,開始喂奶,一邊喂,一連輕輕拍打著孩子的背,嘴裏哼起一首搖籃曲。張恤吸著奶,沒多久便睡著了。喬燕把他抱到裏麵屋子,放到床上,拉過被子輕輕蓋上,這才輕手輕腳地走出來,先把那隻空牛奶盒拿去扔掉,然後將沙發上的衣服拿起來,找出衣架,掛在衣櫃裏。接著,她到門後把母親那些鞋子一一擺放整齊。最後才走進廚房,先打開冰箱看了一看,冰箱裏空空如也。她又揭開灶台上的鍋看了一眼,發現鍋像是很久都沒用過了。她明白媽很久都沒有自己做過飯了,不由得一陣心酸。正不知怎麼辦的時候,忽聽得門鎖響了起來,走出來一看,吳曉傑出現在了客廳裏。
喬燕撒嬌似的撲了過去,抱住吳曉傑喊了一聲:“媽!”一邊喊,一邊在她臉上親了一下。吳曉傑很少看到女兒這種親昵的舉動,一時倒顯出了有些局促的樣子,待喬燕鬆開她後,才說:“瘋瘋癲癲的,什麼事呀?”喬燕說:“想你了嘛,媽!”吳曉傑露出了不相信的神色,說:“假話!”喬燕故意嘟起嘴,說:“你不相信呀?要不是真想你了,我怎麼會來?”吳曉傑半晌沒吭聲,過了一會兒才說:“張恤呢?”喬燕道:“睡著了!”吳曉傑走到裏麵屋子裏,見孩子在床上睡得正香,便俯下身去,在孩子的臉蛋上親了一口,這才走出來問喬燕:“怎麼不先告訴我一聲就突然上來了,還帶著孩子?給媽說老實話,是不是和張健吵架了?”
一聽這話,喬燕“撲哧”笑了起來,道:“媽,我和張健好著呢!”吳曉傑還是露出了懷疑的神色,道:“那為什麼連招呼都不打一個,要是我出差了怎麼辦?”喬燕想了想才說:“我想給你一個驚喜唄!”說完,見母親還是一副不肯相信的樣子,又緊接著說,“媽,前不久我找人算了一次命,算命先生說我近段時間運氣特別好,辦什麼事情都會心想事成,所以我就知道你準在家裏!”
一句話把吳曉傑逗笑了:“還像沒長大一樣,就知道貧嘴!”說完又補了一句,“都是跟你爺爺學的!”喬燕馬上說:“錯,媽,爺爺說我和你一模一樣!你說,我像不像你呀?”吳嘵傑一聽女兒這話,像有什麼東西觸痛了她心裏敏感和脆弱的神經,突然收斂了臉上的笑容,瞥了一眼喬燕,眼神中流露出溫情和憐愛,說:“你和張健沒吵架就好,媽就是擔心你也像有些第一書記那樣,因為照顧不到家庭,和丈夫鬧矛盾甚至離婚呢!”喬燕馬上想起金蓉和她丈夫的事,便說:“媽,你放心,張健很支持我!”說完補了一句,“我覺得自己虧欠了張健許多!”吳曉傑聽了這話道:“兩個人過日子,總要有人做出犧牲嘛!”
母女倆東一句西一句說了一會兒閑話,吳曉傑對喬燕說:“媽這裏也沒什麼招待你,跟我一起到機關食堂吃飯,再晚就吃不上了!”喬燕一聽,馬上叫了起來:“媽,你一直都吃機關食堂呀?”吳曉傑道:“吃機關食堂既方便又便宜,有什麼不可以的?”喬燕沉默了一會兒,才抬起頭來,目光中帶著懇求對吳曉傑說:“媽,我還沒怎麼餓,加上張恤也還沒有醒,要不我們說會兒話,完了再出去隨便吃點什麼都行,你看怎麼樣?”吳曉傑早已猜到女兒一定是遇到了過不去的坎,要麼是和張健鬧了矛盾,要麼是工作上遇到了麻煩,才連招呼也不打便跑到市上來了。前者剛才被她否認了,那麼一定是工作上出了麻煩,她想了想,在沙發上坐了下來,說:“那好,有什麼事,媽今天就當回聽眾,你說吧!”
喬燕一見母親滿臉嚴肅的樣子,一時倒不知該怎樣開口了,便又做出輕鬆的樣子說:“媽,真沒什麼事,我隻不過想和你隨便聊聊……”一聽這話,吳曉傑兩眼便落到喬燕身上,看著她問:“真沒什麼事?媽晚上還有一個會,真沒什麼事,媽就不奉陪了!”說畢,抓起身旁的包,做出要走的樣子。喬燕一見,忽然一把抓住了吳曉傑的手,說:“媽,我有事,真的有事!”吳曉傑不禁露出潔白的牙齒笑了笑,看著女兒說:“跟媽還打啞謎?坐下,再和媽打啞謎,我可就不管你了!”喬燕一聽母親這話,心裏一陣感動,乖乖地挨著母親坐下了。
可坐下後,喬燕的思維仿佛又短路了一般,不知該從什麼地方說起了。想了半天,這才拉著母親的手問:“媽,你還記得那天晚上在奶奶的病床前,我給你說過的賀家灣的事嗎?”吳曉傑故意裝作想不起來了的樣子,看著她反問:“什麼事?我不記得了。”喬燕以為母親真的忘了,馬上說:“就是在我的動員下,賀家灣的賀忠遠、賀小川、賀興林等農民工返鄉創業,流轉了村裏三百畝土地發展家庭農場。你說發展家庭農場、培養職業農民,很適合我們山區人多地少的實際,你還記得這話嗎?”吳曉傑見女兒兩眼期待地望著她,這才做出記起來了的樣子,說:“是呀,我是說過這話!怎麼了?”喬燕沒正麵回答,隻顧看著她反問:“媽,你現在還堅持這樣的觀點嗎?”吳曉傑想了一想,也沒給女兒肯定的答複,又問她:“怎麼了?”
喬燕眼神暗淡了下來,她避開了母親關切和詢問的目光,把頭垂了下來。過了半天,這才從鎮上召開“全鎮土地大流轉動員大會”講起,把在會上和羅書記的分歧,會後羅書記找她談話的經過,自己內心的苦惱,上午去縣委想見孫書記的經過以及賀小川、賀興林給她打電話的內容和態度,一一對母親講了出來。在喬燕幽幽的講述中,吳曉傑像位耐心的聽眾,一言未發。可隨著女兒的講述,她的眉毛越蹙越緊,臉上的神情也越來越嚴峻。喬燕講完了,她還緊抿著嘴唇,眼睛看著地板,像是陷入了彷徨迷離。屋子裏十分安靜,從小區外麵街道傳來的汽車喇叭聲,既有些壓抑也有些輕飄,仿佛是從地下深處傳來的。喬燕見母親沒回答,拉了拉她的手,喊了一聲:“媽……”吳曉傑這才像被驚醒過來,抬起頭,將目光落在了喬燕身上。她看見女兒臉上有眼淚在閃著光,猛地將喬燕拉進懷裏,一邊拍著她的背,一邊說:“媽都聽明白了!這道坎對你來說,確實不容易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