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燕從母親懷裏掙脫出來,目光一動不動地落在她的臉上,帶著一種殷切的希望問:“媽,你說我現在該怎麼辦?”吳曉傑把手落在了喬燕的頭上,一邊撫摸著女兒的頭發一邊語氣緩慢地說:“你叫媽怎麼說呢?首先我要說的是,你是對的!在我們這樣人多地少的山區,確實不適合發展動輒幾萬畝的大農場。我給你背一組數字,我們現在戶均耕地僅相當於歐盟的四十分之一、美國的四百分之一,這樣的資源稟賦決定了我們不可能像歐美那樣搞大規模農業、大機械作業。當前和今後一個時期,要突出抓好的隻能是農民合作社和家庭農場……”說到這裏,吳曉傑看了看女兒,見喬燕的一對眼睛格外明亮,停了停才又告訴女兒,“這話不是我說的,是習近平總書記說的……”
聽到這裏,喬燕猛地坐直了身子,驚喜地問:“真的?”吳曉傑說:“媽難道還會騙你?”喬燕拍了一下手,仿佛得到了尚方寶劍,馬上站了起來道:“那他們為什麼還要這樣做?”吳曉傑見女兒單純和幼稚的樣子,不覺皺了皺眉,看著她問:“你以為這種現象很容易消除嗎?”喬燕仍然有些不服氣,說:“這可是總書記說了的呀!”吳曉傑笑了笑,說:“傻丫頭,如果這種現象容易消除,怎麼又會在你們鎮上發生?”喬燕聽了母親這話又沉默了。過了一會兒,吳曉傑才繼續對女兒說:“你以為縣上孫書記就沒有學習過總書記的講話?你們鎮上羅書記就真的不知道一下子把全鎮土地流轉出去的風險?”說著,吳曉傑瞥了喬燕一眼,見女兒聽得很認真,停了停才接著說,“在這兩年的工作中,我還發現一種奇怪的現象,就是那些動輒來流轉幾千上萬畝土地、搞所謂的大產業的老板,並不是心甘情願的!這些老板不是傻子,他們十分清楚投資農業風險很大,所以都非常謹慎。但他們為什麼還要來呢?大多數是因為當地官員為了政績和貪大求洋的麵子工程,於是反複動員、用小恩小惠利誘這些老板,他們不得已才去的。因為他們在當地政府和官員手下討生活,自己的企業以後還要生存和發展,不聽那些官員的不行!有些企業老板也很聰明,他們迫於當地政府和官員的壓力,下是下去了,成千上萬畝土地也流轉了,轉眼他們就把流轉的土地化整為零,再分包給若幹當地人,以盡量規避經營中的風險和可能造成的損失!我在東山縣就碰到過這樣一個老板,土地還是給當地村民種,自己隻坐吃縣上的各種補貼。我估計你剛才說的那個潤捷糧油加工公司的趙老板,就可能是迫於縣上的壓力才到你們鎮來一下子流轉那麼多土地的。要不然,縣上為什麼還要每年給他每畝土地補助一百斤粳稻的租金呢……”
一聽到這裏,喬燕高興地對吳曉傑說:“媽,真有你的!你能不能給孫書記打個電話,讓他……”吳曉傑知道女兒要說什麼,沒等她說完,便嚴肅地說:“你又犯傻了!你以為媽這個扶貧開發局的局長,能管到縣上所有的事?何況這事關係著人家的政績和前途。”喬燕聽母親這樣說,臉色又暗淡下來,半晌,才看著吳曉傑,有些憂鬱地問:“那怎麼辦,媽?”吳曉傑心疼地看了女兒一眼,然後才說:“你別急,總會找到辦法的!”說到這兒,她突然改變了話題,看著女兒問,“在說這事以前,我可得先問問你!在這件事情上,你很有可能既得罪鎮上羅書記,也得罪縣上孫書記,你想過後果沒有?”喬燕忙眨著眼睛問:“什麼後果?”吳曉傑道:“前途!省上有文件規定,對脫貧攻堅中湧現出來的優秀第一書記,組織上要提拔重用,你的前途都攥在別人手裏……”喬燕聽了這話,低下了頭。半晌,她才看著吳曉傑遲疑地說:“可是,媽,我總不能為了以後的前途,就讓我沒臉再回賀家灣麵對那些父老鄉親了吧?如果我現在都沒臉再回賀家灣,我又怎麼會成為優秀的第一書記?”
吳曉傑笑了笑,說:“生活中真沒有兩全其美的事!是的,你顧得了現在,就可能失去將來,你想得到將來,就可能失去現在!”說著低頭撫摸著喬燕的頭發,繼續說,“你現在大了,路由你自己選擇吧……”喬燕沒等母親說完,便語氣堅定地說:“媽,比起虛無縹緲的將來,我更願意選擇現在,讓賀家灣人像過去一樣接納我、信任我、親近我,我生活在他們中間,我感到很幸福!”一聽這話,吳曉傑眼眶突然濕潤了,但她迅速控製住了自己的情緒,看著女兒問:“你真的確定了?”喬燕說:“我永遠也不會後悔!”吳曉傑聽後,沒有立即說話,定定看著女兒,似乎還在等著她改口。可喬燕沒有再說什麼,吳曉傑這才說:“那好吧!我沒有能力讓你們縣委孫書記和鎮上羅書記改變決定,但我可以告訴你一個人……”
喬燕馬上坐直了身子,眼睛盯著母親問:“誰?”吳曉傑說:“省上有個記者正好在我們市上采訪土地流轉和產業發展的情況,昨天我們交流時,我發現她的許多觀點和我們的看法都十分相似,我覺得如果她知道你們鎮上發生的事後,也許還能用輿論的方式幫上你的忙……”喬燕馬上興奮地問:“媽,這個記者叫什麼名字?”吳曉傑說:“李亞琳……”
吳曉傑話還沒說完,喬燕驚得一下從沙發上跳了起來,大聲道:“什麼?亞琳……”吳曉傑一見喬燕高興的樣子,便問:“你們認識?”喬燕將雙臂纏繞在吳曉傑的脖子上,附在她耳邊驕傲地說:“媽,我們不但認識,還是好姐妹呢!”說著,便把她們如何結義姐妹,李亞琳如何在柏山鎮紅花村當第一書記,又如何辭職做了記者等,都一一對母親說了。吳曉傑聽完,才道:“原來你還有這樣一批好友!既然你們認識,就省得我瞎操心了,就不知道她在鄉下采訪回市上沒有?”一聽這話,喬燕馬上說:“我打電話問問!”
說罷,喬燕便給李亞琳打起電話來。電話剛一接通,喬燕便迫不及待地叫了起來:“亞琳妹妹,你回市上來了?”也不知對方在電話裏說了些什麼,隻聽喬燕又大聲說:“我也到市上來了,我現在在我媽這兒,我要來看你!”說完生怕李亞琳拒絕似的,馬上說,“我有重要的事對你說!”說完停了一會兒,突然放下電話,又像小孩子似的抱住了母親的脖子說:“太好了,媽,她剛回到賓館,叫我馬上過去!”說完,便拉起了吳曉傑的手,道,“走吧,媽……”吳曉傑道:“看你這火燒眉毛的樣子,你連娃兒也不要了?”喬燕這才回過神來,衝吳曉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我還真忘了!”說著到裏麵屋子將張恤抱了起來。張恤還在睡。吳曉傑將喬燕掛起來的那件卡其針織開衫外套取出來蓋在孩子的身上,然後對喬燕說:“給我抱,我好久沒抱過外孫了!”喬燕果然把張恤交給了母親,母女倆出了門。
吳曉傑為了不影響兩個年輕人說話,把喬燕送到李亞琳住的賓館門口便回去了。喬燕上樓去,剛一按門鈴,門就開了,李亞琳從屋裏衝出來,張開雙手想擁抱喬燕,一看喬燕懷裏的孩子,愣了一下,便將張恤抱在了自己懷裏,口裏一個勁喊道:“乖乖幺兒,乖乖幺兒!”小家夥一路上都睡得香香的,這時卻醒了。他睜著一對亮晶晶的眼睛看了李亞琳一會兒,突然衝她甜甜地笑了。李亞琳急忙喊道:“你看他對我笑了,對我笑了!”喬燕一見也頗感奇怪,道:“這小東西怎麼這樣怪?他認生,不認識的人一抱他就哭,可他還對你笑!”李亞琳馬上在張恤臉蛋上親了一口。
李亞琳將喬燕迎進屋。喬燕朝房裏打量了一下,隻見桌子上放了一台筆記本電腦,角落裏放著一隻銀灰色的鋁框拉杆箱,床頭櫃上放著一隻酒紅色的雙肩包,便問:“你什麼時候到市上來的?”李亞琳道:“到市上三天了。”喬燕道:“回縣上不?”李亞琳道:“這次不回!”喬燕“哦”了一聲,像是有些失望的樣子,李亞琳見了忙問:“怎麼了?”喬燕想了想才道:“我還要感謝你呢!要不是你給我們聯係磚,我們易地扶貧搬遷集中安置點現在恐怕都沒建好!”李亞琳道:“這有什麼值得感謝的,舉手之勞唄……”喬燕馬上道:“這樣大的事,還是舉手之勞?怪不得說你們記者是無冕之王,神通廣大!不管怎麼說,我都應該感謝妹妹的幫助!”說完又轉換了話題道,“你寫小莉姐姐和‘大姐大’村裏那個楊英姿的文章,寫得太好了……”
話還沒完,李亞琳臉上便浮現出了凝重的神色,和剛才與喬燕說笑時判若兩人:“小莉姐姐是烈士,宣傳烈士那是應該的!不過,我當時還寫了另一篇文章,標題是《請給扶貧幹部鬆鬆綁》。我在文章裏說,周小莉同誌之死,表麵上看是一場意外,可在這意外中卻有著必然。自這輪精準扶貧開展以來,不少地方都傳出了扶貧幹部尤其是第一書記因勞累過度而生病住院甚至獻出了年輕生命的消息。以我擔任一年多第一書記的經曆為例,幾乎每天都在長時間地連續加班工作,‘5+2、白+黑’成為工作常態,不是在村裏走訪、調查、登記,就是填表、建檔等。人不是機器,即使機器還需要保養,在這種滿負荷甚至超負荷運轉的情況下,扶貧幹部不堪重負而倒下,也就不奇怪了。我還說:我們提倡扶貧幹部為脫貧攻堅事業拚搏實幹是對的,但是在扶貧幹部倒下的背後,折射出的是一些地方嚴重的官僚主義和形式主義問題,折射出的是一些地方扶貧製度設計不合理,工作安排不科學。最後我呼籲各級領導都要樹立正確的政績觀,堅決掃除官僚主義和形式主義思想,在給扶貧幹部壓力的同時,也要給他們鬆綁,尤其是減少一些無關緊要的材料彙報、表格填寫和檢查評比等工作,讓扶貧幹部真正深入田間地頭幹事創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