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燕聽完,馬上叫了起來:“亞琳妹妹,這篇文章真正說出了我們的心裏話!可是這樣好的文章,我們為什麼沒有看到呢?”李亞琳沉默了半晌,這才道:“領導說,要正麵宣傳扶貧幹部的奉獻精神,這樣的文章就不發了!領導說不發就不發,我有什麼辦法呢?”喬燕聽後也無比惋惜地說:“可惜了,可惜了,我敢說,文章發表出來,所有的扶貧幹部都會高興!”李亞琳聽了沒吭聲,像是在思考什麼。
過了一陣,李亞琳重新拾起了話頭,問喬燕:“楊英姿的事,你沒聽說過嗎?她的養雞場已經關閉了……”一語未了,喬燕驚得叫了起來:“去年入冬前我們還去參觀過,為什麼一下就關閉了?”李亞琳道:“去年年底刮得那麼猛的環評風暴,燕兒姐姐難道都不知道?”喬燕明白了,道:“知道是知道,可和英姿姐的養雞場有什麼關係?”李亞琳道:“怎麼沒關係?它不是屬於‘散、亂、汙’的家庭作坊嗎?上麵‘一刀切’,便給切掉了!”喬燕聽了驚愕不已,半晌才喃喃自語道:“這麼說,金蓉姐村上那個叫餘文化的生豬養殖場,也給切掉了喲?”李亞琳道:“可不是這樣,金蓉姐前幾天還給我打電話,叫我去寫寫他們村上一個殘疾人身殘誌堅辦養殖場的故事,也給她臉上貼貼金,可沒過幾天,又給我打電話叫不要去了,我猜想就是養殖場已經被強行關閉了!”
喬燕聽了這話沉默了下來,過了半天才憂心忡忡道:“那他們怎麼辦?”李亞琳道:“我問過‘大姐大’,‘大姐大’說政府賠了一點錢,可那點錢也隻是辦養殖場和雞的本錢,至於這一家人以後如何生存,她就沒有辦法了!”喬燕道:“我好久沒和‘大姐大’聯係了,這樣重大的事我還不知道。英姿姐說今年一定要把孩子帶到醫院裏裝晶片,這雞場關閉了,不知她能不能再實現這個願望。”李亞琳聽了沒有回答,屋子裏一時非常安靜。
過了一陣,李亞琳才說:“我就不明白,在那樣的深山老林裏,貧困戶辦了養雞場和養豬場,怎麼就汙染了環境?農民養了幾千年的雞鴨和豬牛,不但沒聽說過汙染環境,反而農家肥還是寶,施到地裏,不僅實現了循環利用,打下的糧食還自然環保,可現在反倒成汙染源了,這也不知是什麼邏輯?中央曾多次發文,禁止在環境治理中‘一刀切’,可不少地方在落實的過程中,不僅讓正常排汙的合法企業限產停產,還關閉小豆腐坊、小麵館等民生小項目,拆除農戶的養殖場,有的甚至封閉農戶的柴火灶,導致老百姓生計困難,典型的懶政、怠政、庸政行為!”
喬燕也道:“可不是!英姿姐和餘文化大爺好不容易才找到這樣兩條路,一家人也因此樹立起了生活的信心,現在,政府關掉的不僅是他們的養殖場,還是他們的未來和希望!我最擔心的是英姿姐孩子的眼睛,如果不及時去安上晶片,那孩子就將一輩子生活在黑暗中,這不是罪孽嗎?為什麼我們的一些幹部,要麼就是‘一刀切’,要麼就是‘一刀也不切’?這環境和空氣質量惡化,正是先前‘一刀都不切’的惡果。現在一說環境治理,連農民養雞養鴨也不放過了。為什麼就不能從實際出發,就像我們搞脫貧攻堅一樣,也來個精準施策,下足細功夫,該關的才關,不該關的做出精細管理,樹立綠色導向,這樣不僅會有好環境、好空氣,還能催生更多好企業,不更好嗎?”李亞琳聽到這裏,笑了起來,道:“好了好了,燕兒姐姐,你也和我一樣,吃丫頭的飯,操小姐的心!我們不說這些了,越說心裏越難受,你說有重要的事給我說,是什麼事?”
喬燕聽了這話,才把鎮上發生的事和自己眼下的處境給李亞琳說了一遍。李亞琳一聽急忙說:“一下子流轉兩萬畝土地給城裏的大老板,這確實是一件非常冒險的事!燕兒姐你說得很對,我們這裏人多地少,一百個人的土地給一個人種了,剩下九十九個人到哪裏去?去幹什麼?一些地方的領導以為農業現代化就是土地規模化,隻要土地集中到幾個大企業大公司的老板手裏,就能實現農業現代化了。可是這種方式隻能把農民擠出農業生產領域,被擠出的農民因年老體弱又不能出去打工,你說怎麼辦?我給燕兒姐講一個土地規模經營的故事。這個故事發生在我們省一個產糧區,幾年前農村土地經過整理後,縣上的領導也認為應將農村土地集中到少數有資本實力的‘工商資本型大戶’手裏,農業才有發展前途,於是動員了縣上一個農機經銷店的老板,回去承包了他家鄉那個村兩千畝土地。這個農機經銷店的老板原先隻是一個跑運輸的個體戶,因為他和縣上一個副縣長是同學,經常給副縣長捎一些東西。這個副縣長恰好分管農業,後來在副縣長幫助下,租了一間門市辦起了農機經銷店。你知道經銷農業機械是有補貼的,就這樣慢慢做大,由一間門市變成了幾間門市,後來企業還被評為市級龍頭企業。當時也是副縣長動員他回去承接那兩千畝土地的。他感到壓力很大,答應吧,他知道農業風險很大,何況又是那麼大的麵積,一旦經營不好連老本都要賠進去。不答應吧,得罪了老同學,以後自己的企業還想發展就很難了,何況政府的一係列優惠政策又很誘人。最後他一狠心,白給的好處為什麼不要?於是就和村民簽了八年合同。可這個農機經銷店老板可不是個糊塗人,前麵和村民簽了合同,後麵就回去找到他的幾個堂兄弟,每人承包幾百畝。幾個堂兄弟又給村民說,誰誰的土地你們還是誰種,如果上麵有人來問,你們就說土地全流轉給我哥的,你們是給他打工!農民本不願意把土地流轉出來,聽他這麼一說,心裏也很樂意。我去采訪時,農機經銷店老板還是那兩千畝土地的經營主體,每年坐享縣上幾萬元的各種政策補貼。他把這幾萬元拿到後,給幾個堂兄弟分一點,農民則一分錢也沒有。不但如此,因為是這兩千畝土地的經營主體,他又被縣上培育成了省級龍頭企業,又享一份政策的紅利!你說說這是什麼事呀?我們地方政府為什麼非要這麼幹不可呢?這樣的故事太多了!
“燕兒姐姐,過去在紅花村的時候,我也發現農村有很多問題,不過那時以為隻有我們村或我們鎮才那樣,說得再大一點,或者我們縣才有那樣的問題。可這一年多跑的地方多了,接觸的人多了,特別是對農民的遭遇了解多了,才知道全國都一樣。我也才漸漸明白農村落後的根本原因了!這些年來,我們一些領導已經習慣於做大事,做領導感興趣的事,做麵子和形象工程,隻管奠基,隻管剪彩,隻問有哪些領導來!他們所做的一切,都隻做給領導看,而不是為農民解決問題。那些原來很小的問題慢慢積累起來,就變成了生產力下降、環境被汙染、教育麵臨滑坡、基礎設施落後等嚴重的‘三農’問題!假如我們那些坐在辦公室隻一門心思想幹‘大事’迎合上級的領導,能像我們這第一書記一樣,撲下身子去了解農村的真實情況,切切實實去解決農民的一些實際問題,你說‘三農’問題還會這麼嚴重嗎?”說著,李亞琳歎了一口氣,像是喃喃自語地說,“我隻覺得農民太苦、太軟弱、太不幸,什麼人都可以欺負他們……”
李亞琳說完低下了頭。喬燕忙道:“亞琳妹妹,你說得太好了!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沒想到才一年多時間,你就懂得了這麼多,說出來一套一套的,你可以到黨校去做理論教員了!”李亞琳一笑,道:“黨校的理論教員會要我這樣的人嗎?”喬燕道:“你剛才問一百個人的土地給一個人種了,剩下九十九個人到哪裏去?去幹什麼?問得太好了,我也基於這樣淺顯的認識,才不讚成這樣大規模流轉土地的!”說完看著李亞琳問,“亞琳妹妹,你還沒答複我,願意幫我這個忙嗎?”李亞琳立即道:“這是我的職責,怎麼不願意……”話還沒說完,喬燕抱住了李亞琳,嘴裏激動地說:“謝謝你,亞琳妹妹!”李亞琳也抱住了她,道:“燕兒姐姐,我不值得你謝,我再說一遍,記者就是做這個事的!再說,你的話也進一步啟發了我,我非常讚同你土地經營隻能適度規模,且以家庭經營為主體的觀點,我們都是為農民說話的同一個戰壕的戰友!”
喬燕半天沒說出話來,她看了看睡得正香的張恤,對李亞琳說:“亞琳妹妹,今晚上我不回去了,就在你這兒睡,行不行?”李亞琳立即高興地叫道:“那好呀,燕兒姐姐,那我們姐妹倆就來個徹夜長談!”喬燕立即掏出手機,給母親打起電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