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如張芳所言,有了她這個熟悉農村內情的行家裏手,調查工作便順利多了。忙了七八天,終於把鄭家塝村民組的入戶調查工作做完了。
這天上午,天氣陰涼,轉到了上灣村民組。喬燕和張芳一連走了好幾家,大門都上了鎖,喬燕便道:“看來我們隻有晚上再來了!”張芳想了一想,道:“別著急,有一個人保準在家裏!”喬燕忙問:“誰?”張芳說:“賀懶!”喬燕想了半天,沒想起這個人,便問張芳:“誰是賀懶?”張芳笑著道:“你把懶字換成它的反義詞,不就知道了?”喬燕恍然大悟,笑了起來:“是他!那我們去看看他是不是真的在家裏?”
到了賀勤家裏,就看見賀勤穿了一件藍色迷彩背心和一條麻灰色短褲,像是剛吃過飯,正懶洋洋地躺在堂屋牆邊的一把竹涼椅上,一邊用竹簽剔著牙齒,一邊輕輕晃著腳。竹椅旁邊放著一隻銀灰色的小收音機,播音員正用一種甜潤、柔和而不失激情的聲音,播送著一則新聞:“本台消息:為切實加強對貧困戶的幫扶和責任包保,昨天,市衛計局張國衛局長帶領局幹部深入火麻鄉金燕子村扶貧聯係點,開展入戶走訪慰問活動,並為貧困戶送去慰問金及衣服、米、油等慰問品……”
賀勤正聽得津津有味,忽見喬燕和張芳跨進門來,急忙將身子坐直了,對喬燕問:“喬書記送慰問金來了?”一句話就把喬燕問愣了,正想回答,卻見張芳過來,拿起收音機,“哢嗒”一聲就把它關了。賀勤臉上露出不滿的神情來,對張芳怒氣衝衝地問:“你給我關了做啥子?”張芳道:“說話費精神,彈琴費指甲,難道你聽話就不費精神?我把它關了,讓你好好養精神還不對?”賀勤知道張芳是在諷刺他,便變得正經起來,道:“你們來找我,不會又是吳芙蓉鴨子的事吧?要又是這事,我沒有什麼奉告的!”
喬燕一聽,便道:“大叔,我們來了解一下你的家庭情況,包括你家庭人口、健康狀況、經濟來源、子女上學、經濟開支等,你可要對我說實話!”賀勤聽後,便看著喬燕問:“你們了解這些做什麼?”喬燕正想回答,張芳又道:“你剛才不是在問慰問金嗎?了解清楚後好給你送慰問金呀!”賀勤瞪了張芳一眼,道:“我又沒和你說話,我和喬書記說話呢!”說完便看著喬燕,帶了幾分討好的口氣,“姑娘,你問吧,我保證百分之百回答你的問題!”
喬燕就從背包裏取出筆記本和筆,在一條小凳子上坐下,打開筆記本,開始問起來:“大叔,你家裏幾口人?”賀勤道:“兩個!”喬燕又道:“你兒子叫什麼名字?”賀勤道:“賀峰!”喬燕道:“你兒子現在在幹什麼?”賀勤道:“打工!”聽到這裏,喬燕忽然停下筆,盯著賀勤,把話題岔到了一邊,道:“大叔,我聽灣裏的人說,你兒子讀書非常用功,從小學到初中,都是鎮中心校的第一名。中考時,以將近七百分的高分考入縣中尖子班,可剛剛念完高一,就不讀了,是什麼原因?”賀勤連想也沒想便馬上說:“沒錢!”喬燕見他說得這麼幹脆,也沒有一點內疚之心,心裏便有些生氣,又直捅捅地道:“可我聽說是你不讓他讀的,要他出去打工掙錢回來讓你花……”一語未完,賀勤跳了起來,漲紅著臉,看著喬燕問:“哪個說的?哪個在背後說我壞話,有種的站出來……”喬燕知道自己的話觸到了他的痛處,想再批評他幾句,又怕他更急起來讓自己下不了台,便求援似的看了張芳一眼。張芳忙道:“嘴巴長在別人身上,別人想怎麼說,你把別人的嘴巴堵得住?關鍵是你自己,心中無冷病,就不怕吃西瓜!”賀勤聽了這話,隻狠狠瞪了張芳一眼,想說什麼沒有說出來,又坐下去了。
喬燕又對賀勤道:“好了,大叔,我們先不忙說賀峰的事,說說你的收入情況吧……”話還沒完,賀勤就一口接過去說:“沒有收入!”喬燕道:“一點收入也沒有?”賀勤又幹脆地道:“沒有!”喬燕眉頭皺了起來,正想繼續問他,張芳搶在了她前麵,道:“怎麼沒有收入,你剛才不是還說賀峰在外麵打工,打工的工資就不是收入?”喬燕以為張芳這話把賀勤給問住了,沒料到賀勤連想也沒想一下,便回答張芳道:“他打工沒有掙到錢!”張芳道:“沒掙到錢還出去打工做什麼?你隻告訴我他在什麼地方打工,做的什麼活兒就行了……”張芳還要說,賀勤打斷了她的話:“我不知道他在哪兒打工,也不知道他做的什麼活兒!這娃兒翅膀硬了,連他老子也不管了!”
一聽這話,喬燕和張芳都愣住了。半晌,喬燕又問:“大叔,你兒子打工的事你不知道,那你今年收了多少糧,你該知道吧……”同樣沒等喬燕話完,賀勤又道:“沒有糧食!”十分幹脆。旁邊張芳更生氣地說道:“沒有糧食你吃的是什麼呀?”賀勤道:“我是上頓吃了湊下頓,湊合一天算一天,你管得著嗎?”噎得張芳直翻白眼。
喬燕見他們要頂起來了,忙又把話題岔開,問:“大叔,你身體有什麼病沒有……”賀勤又馬上道:“我全身都是病!”說著立即把手反過去,一邊捶打著腰,一邊做出痛苦的神情,呻吟著說,“哎喲,我這腰,我這腰……痛死我了!喬書記,我可是全村最窮的貧困戶,哎喲喲……我老婆死的時候,我還欠賬……”喬燕馬上又問:“欠了多少賬?”話音剛落,賀勤腰也不痛了,也不呻吟了,從椅子上一下站起來,對喬燕道:“欠得可多了,喬書記,不信我去把醫藥發票拿給你看!”也不等喬燕說什麼,便“咚咚”地跑到裏麵屋子去,端出一隻抽屜,將一堆亂糟糟的發票呈獻在喬燕麵前,嘴裏說道,“你看嘛,看嘛,我可不是哄你的!”
喬燕見他這樣,知道今天沒法從他這兒了解到真實情況了,也沒去接他的發票,隻是把眉頭皺緊了,對他道:“大叔,你把發票拿開,我說句不好聽的話,我們窮不要緊,關鍵是人窮誌不能窮!我聽說你還有一份磚工的手藝,為什麼我們不能像別人那樣,自信自強,樹立起克服困難的信心和勇氣,來發展產業,增加收入……”說到這兒,喬燕忽然想起昨天晚上張嵐文阿姨發來的那段謠兒,便對賀勤背了一遍。賀勤聽後,立即道:“姑娘,這謠兒寫得好,真的寫得好!我是想發展產業,可這身體……”說著又立即用手撐著腰叫了起來,“哎喲喲……好痛喲!”喬燕沒管他,仍看著他道:“要想從根本上擺脫貧困,還要靠知識,靠文化,你兒子是塊讀書的料,得讓他重新走進課堂……”賀勤馬上又不叫喚了,卻又從牙縫裏吐出了兩個字:“沒錢!”喬燕道:“隻要你答應讓他重新回來讀書,錢的問題我來幫你解決!”賀勤眼睛立即亮了,看著喬燕問:“真的?”喬燕道:“我說了的話是要算數的!”賀勤想了一會兒,目光又暗淡下來,咧開嘴,露出討好的笑臉,對喬燕道:“喬書記,你真有那心,還不如把那錢給我打酒喝!”說完竟“嘻嘻”地笑出了聲。喬燕忙問:“為什麼?”賀勤道:“現在遍地都是大學生,讀了書還是沒有用,不如給我吃到肚子裏實在!”
喬燕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再接著便想站起來狠狠地抽他一下,心想:“世界上哪還有這樣的父親呢?賀峰攤上這樣一個父親,也不知他心靈受到了多大傷害?”想了半晌,心情慢慢平靜下來,又換了一個話題問賀勤:“大叔,請你給我說句實話,賀峰究竟在哪兒打工?”賀勤又看了喬燕半天,仍然說:“不知道!”喬燕又說:“大叔,你能把賀峰的電話給我嗎?”賀勤看著喬燕警惕地問:“你想幹什麼?”喬燕說:“縣上出台了一個政策,鼓勵本縣的企業招收貧困戶子女就業,我在縣上的朋友多,想給他就在家門口找個既輕鬆又能掙大錢的職業,你說好不好?”賀勤一下高興起來:“姑娘,你說的可是當真?哎呀呀,這當然好!你不曉得那小子在外麵,身體又不好,又不能幹重活,一個月隻掙一兩千塊,要是你幫他找到一個掙大錢的活兒,我可倒要給你磕頭了!”說完,就忙不迭地把兒子的電話給了喬燕。
喬燕記下賀峰的電話,這才對賀勤嚴肅地說:“大叔,我再問你一件事,你究竟趕吳芙蓉大嬸的鴨子沒有?”問完不等他答話,馬上又說,“人一輩子,可要活得光明磊落……”賀勤立即又跳了起來,梗著脖子,像是和喬燕吵架似的道:“誰說我不光明磊落了?誰說我不光明磊落了,啊?吳芙蓉是血口噴人,你也相信她的……”喬燕聽他這麼說,目光犀利地落到他臉上,看著他的眼睛問:“真沒趕?”賀勤馬上道:“我隻有一個兒子,我拿我兒子來賭咒!我要是真趕了……”喬燕見他臉急成了紫茄子的顏色,又拿出了賀峰來發誓,便打斷了他的話道:“你鴨子在哪兒,能不能帶我去看看……”賀勤道:“你看不見了!我的鴨子賣了,全賣了!”喬燕大驚:“什麼……”賀勤道:“不賣我還等著她來捉呀!”喬燕不禁目瞪口呆。
喬燕和張芳從賀勤家裏走出來,張芳有點泄氣地對喬燕說:“一上午的時間算白費了!”喬燕反而安慰起張芳來,道:“別著急,張姐,一次不行,我們多來幾次就是嘛,我不相信就打不開他這把鎖!”又突然想起似的問張芳,“張姐,聽說他過去並不像這樣,你說他是怎麼變成現在這個樣的?”張芳想了想,也道:“實事求是地講,他過去真的不是這樣,從他老婆死後,他才變成這樣的。也許家裏沒個女人,破罐子破摔,他才這樣的吧!”喬燕聽了這話,便沒吭聲了。走到分路的地方,張芳又要拉喬燕到家裏吃飯,還是被喬燕拒絕了。
打從賀端陽屋後的小路上過時,喬燕看見賀波屋角小庭院四周的圍牆已經建了起來,約有一人來高,也全是用本地的青磚建的。最使喬燕驚訝不已的是園子中間,賀波用本地的碎紅磚鋪了一塊方方正正的地。地的正中,又用碎青磚和從河裏淘來的卵石,做成了一個八卦太極圖,那“陰陽魚”的眼睛,卻是用兩塊簸箕大的磨扇嵌上去的。“黑魚”的眼睛磨齒朝上,“白魚”的眼睛磨齒朝下,看起來十分別致。其餘的地方,不是用磚鋪成的甬道,便是經過平整後的泥土,萬事皆備,隻等著天氣涼爽以後,往園子裏植樹和栽花種草了。喬燕想起自環境整治以來,因為忙,她也沒去看過賀波,想下去看看,可馬上又想起自己承諾的事還沒給他辦,去見了他說什麼呢?想了一想,便回了村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