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大地上璀璨的詩心(2 / 2)

等任老師幫我去除那些大師的偶像光環,鼓勵我與任何書中的大師平等對話後,我也開始質疑任老師,問他這些書齋中的文化夢囈是否遠離了現實關懷?那時任老師已經退休,他給我講了一生經曆的許多苦難,說要寫一本回憶錄。我後來讀到他晚年喚回的“文革”間被燒毀的詩句,補寫的《詞語化石》組詩,才理解了他緣何那麼渴望重新書寫象形文字。對於一個知識分子來說,在這片土地上能給苦難中的思想些許安慰的,不也就剩下這些或許還保有不落塵埃的風致的文字了嗎?在無窮盡的無妄之災中,我們這個民族不也就隻剩下詞語的花朵還能傳達出千年的智慧嗎?現在想來,讓任老師迷醉了一生的象形文字,曾那麼輕易地燦爛過我們的青春。我們這些有幸聆聽他講詩的人,是多麼幸運!

我出身於一個舊式家庭,爺爺是地方上頗有名望的教書先生,我們姐妹小時候是在他的板子下長大的。家中規矩很多,我到北師大後被同學戲稱為“古人”。常出入任老師家,每每看到汀汀跟任老師沒有長幼地玩耍,心中很是豔羨。即使在任老師評教授接連受挫的那兩年,也隻看到他奔忙、疲憊,卻從沒看到他怨怒。研究生畢業後我離開了北師大,課餘還是喜歡往任老師家跑,聽他講述新得的詩句,一坐就是幾個小時。中午就跟任老師去北師大後麵的八番麵屋,我們都喜歡那家的濃湯麵。那段時間跟在任老師後麵,寫了好幾篇詩評。現在讀讀《回視詞語擦亮的生命夜空——世紀之交的北京文學(詩歌)》的這段結語,雖然不是任老師原話的記錄,卻是他思想的回聲:“語言活著,個體生命、民族、人類才不會死亡。人類腳下的土地和天空都界限森嚴,隻有精神領地向往在交流中進入更為開闊的境地。當西方話語洶湧而來的時候,我們不應被其淹沒,而應以新的視界沉入漢語自身,以自由的漢語言和西方話語自由對話,讓人類精神在互相參照中更開闊、更寬容。”

任老師的《漢語紅移》出版後,讓我寫個書評。文章完成後交給任老師,過了一段時間,他說原來約好的雜誌要交錢發表,就算了。那天他告訴我最後一次評教授的經過,言辭有些激憤。我跟他開玩笑:“您有詩人這個桂冠就夠了,要那麼多帽子幹嗎?帽子多了不就成戴高帽了?”他哼了一下,神情還是很落寞。

今天我自己在高校,如夫人扶不了正,才理解了任老師當年的心境。2014年我讀到閻真的小說《活著之上》,大為讚歎,書中把高校生態寫活寫透了!推薦給任老師,想給他些安慰。讀到《詞語化石》組詩後,發現自己真是多此一舉。在大動蕩的時代任老師尚能做清流,悲愴地望著同時代互鬥的人們,怎麼會看不清高校評教授的操作規則?但他偏要用自己的才學去碰撞這些規則。他這個本性柔軟善良的人,既然一心用詞語來救世,便始終不肯放棄對世事溫情的期待,即便人心的黑暗一次次深深地傷害過他。

我從未再見過任何一個人把文字當真看得那樣崇高,包括我自己。聽過任老師講詩的人,都知道他一旦進入狀態,說出的每個字都被賦予了聲色表情。它們的的確確就是他在那一刻活潑潑的靈魂!這樣的靈魂看一眼就會不由得被他驚覺!可惜商業時代的編輯連看一眼的耐心都沒有。任老師退休後卻為了這些文字對生活做了徹底的減省,直到80多歲了還獨自住在北師大的小屋裏熬字。“可以長出百家的頭/卻隻有一顆 心”。這個無比驕傲的人,踽踽獨行,走在一條為“五四”、為“人的文學”重新尋根的道路上。他終於又找到古老的漢字,以為那是中華文明的源頭活水,那裏潛藏著民族生命的活力與血性。

如今這顆戰士一樣不屈的心終於聽從老祖母的召喚,返回故鄉。白沫江水花翻卷,無數的鴿子花飛翔、棲落,載著詩人的靈魂和那些閃亮的詩句飛向長江。從這個天才少年出發的一刻,故鄉似乎就期待著實現這個偉大的文化隱喻。四川邛崍平落(樂)鎮,因為有了一個真正的詩人長眠於此,從此便煥發出新的人文光彩。白沫江的梨花雪霰從此便是一詞一句,日日從接天的天台高峰流下,流向長江,與久已等候在那裏的屈原、李白、張若虛、蘇軾相遇。江水滔滔,流盡的不過是人生一世的浮華夢,而那些閃亮的詩句,正與江上清風、山間明月一起,和著隆隆江水聲恣肆吟唱……

王陌塵,原名王向暉,文學評論家,1992年師從任洪淵老師攻讀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碩士學位,現任教於北京語言大學漢語速成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