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如何敞開自己的生命,與遼闊的曆史、當代、文化同在?如何敞開自己的寫作,跟“與己無關”的“他者”做靈魂的對話?他的“月亮詩”提供了方法。此前,我習慣了詩是一種微觀的生命樣態:有形象,有根須,有呼吸,有情感,哪怕反抒情,也是一種情感。但任老師的詩不是這樣,它們多由意象直接躍向觀念與哲思,由此爆發出意誌與認知的激情——來自“頭”而非“心”的激情。顯然,他的詩屬於極少數派。對多數人來說,激情屬於心,用以作詩;理性屬於頭,用以哲學。但任老師讓哲學的頭激動了起來——日神飲了酒神的酒,思維穿透直覺而起舞,而非直覺先於思維而舞,或隻有直覺之舞、思維原地踏步。這使得他的詩雖堅硬卻具有開啟的能力,與我後來喜愛的彼得·漢德克的戲劇性質相仿。我曾讚歎漢德克深具“那種哲學的本能,那種將理念的骨骼化作創造之血肉的本能”,任老師亦如是。他是第一個向我啟示“靈智”寫作道路的人。

既然看到了光,就想用他的詩學填充我心中最深的黑洞。

1993年到1996年讀研期間的大學校園,彌漫著萎靡混沌的氣息。誰也不知道“我從哪裏來,要到哪裏去”,也不再流行思考這種問題。詩歌不再是時代的冠冕,詩人的光環逐漸黯淡,新時代的文化英雄們一視同仁地嘲笑著真假正經,任何一種“嚴肅”都為人所不齒。一批知識分子遂奮起討論“人文精神”,並將“反對崇高”“精神墮落”“犬儒主義”的指控加給了時代新寵王朔。但道德姿態下的價值內核是什麼?意義與自由的源泉在哪裏?讓一個人戰勝虛無和哄笑的精神支撐在哪裏?卻也沒人說得出。

我感覺自己就像紀德的《偽幣製造者》裏無力自衛的小波利——他因受不了“現代主義者”日裏大尼索的嘲弄,開槍自盡。我呢,也找不到安然活著的理由。耳邊盡是解構者的哄笑聲,令我羞愧欲死。一個下午,任老師點評完我的論文作業,就醞釀結束的氣氛,我卻坐著不動。

“任老師……”我囁嚅著。

“嗯?”

“您覺得,活著……有意思嗎?”

“什麼?”他大概不相信會聽到這個問題。

“嗯,我是說……讓您不斷地想要‘創造’‘創世紀’‘第一次命名’的,讓您相信‘生命不能被照亮,隻能自明’的,是什麼呢?如果一個人,她自己沒有力氣‘自明’,怎麼辦呢?如果她連自己的生命都感到沒有存在的價值,那還怎麼去創造呢?”

“你為什麼這樣看待自己的生命呢?”他大概感到了,這是個笨拙的求救信號。

“我剛讀完王朔的小說集……感到一種富有魅力的殘忍和凶猛,將我討厭的東西變得可笑……可同時,不知道為什麼,它使我看自己也是討厭和可笑的……這是一種壓倒性的力量,這種發出哄笑又討人喜愛的殘忍和凶猛,做了這個時代的主人,不但戲弄我討厭的東西,也戲弄一切嚴肅、幹淨、認真的東西,我感到親近、合乎本性的東西……這使我感到孤單,像喪家犬,跟一切都無分,隻活在一片哄笑聲中……我試圖用您的詩學跟這笑聲對抗,但是沒有用。‘創造?自明?第一次命名?你說什麼呢?你能說人話嗎?’耳邊都是這種聲音。一切都是虛無,都是可笑。我想把嚴肅、幹淨、認真像鎧甲一樣穿在身上,去抵抗那哄笑聲,卻做不到。因為我不知道嚴肅、幹淨、認真的理由是什麼。那不過是我的喜好罷了,並不一定是個真理。就像殘忍、凶猛、哄笑雖不是我的喜好,卻不一定不是真理一樣。因為畢竟我沒辦法證明,虛無是不對的。相反,似乎所有事實都在證明,一切都是虛無。那麼,他們就是擁有真理的一方吧?可我又不喜歡這個真理。我該怎麼辦呢?我無法讓自己麵目全非,去適應這個真理。但是,我自己的麵目是什麼?在這樣的自我厭棄中,我已失去了自己的麵目……任老師,我的腦子很亂,我整天想的就是這種東西,感到一切都沒有意義。我沒法像您說的那樣‘自明’和‘創造’,因為我裏麵沒有光,也不知道光在哪裏……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您聽不見這種哄笑聲嗎?您……您怎麼辦呢……”

奇怪的是,任老師毫不奇怪地聽著我語無倫次的傾訴,露出悲哀的神情。

“……怎麼辦呢?隻有忍耐,不期待分食的光榮。聽我們自己裏麵的聲音。如果你聽不見,至少你知道自己不會長出咬人的牙,不會把殘忍、凶猛、哄笑加給和你一樣痛苦的人。”

他說這話時,我想起他書裏的句子:“那是1966年可怕的夏天……我害怕被鬥,更害怕鬥人,做一個觀鬥者我尤其感到痛苦。我隻能三者擇一,選擇第三種,沒有第四種角色留給我。怯懦,清醒的怯懦:人的一切都已喪失。”

每個時代都有我們無力改變又必須忍耐的東西。他秉持一種“消極的道德”,在它愧疚而清潔的微光中,堅守自己的創造。我至今相信這種“消極”比道德高調的“積極”可靠得多。當積極的道德紅利(無論屬於哪一方)被支取得狼藉遍地時,我感激這微光的燭照,並且謹記:在時代的喧囂裏,“不期待分食的光榮”。

研究生畢業後,我到《北京文學》雜誌社工作了4年。曾以“靜矣”署名,責編他的長文《語言相遇:漢語智慧的三度自由空間》。任老師大為高興,籌劃著出版《墨寫的黃河:漢語文化詩學導論》時,用一篇對話錄作序言,邀我跟他對談。

我哪有對談的功底,頂多當個發問者。對話持續了十幾個上午,最後由任老師定稿。過程中免不了談到他沒評上教授的原因,我問他有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文章和學院派論文之間最根本的區別,他說出了一段著名的自我概括:“你知道我十分厭棄‘書房寫作’‘圖書館寫作’,你不覺得由書本產生的書本太多了?我想……從身體到書本。我想試試,把‘觀念’變成‘經驗’,把‘思索’變成‘經曆’,把‘論述’變成‘敘述’,是不是理論的另一種可能。我在尋找一種語言方式,把哲學、詩、曆史、文化等重新寫成自由的散文。說‘重新’,是因為我們已經有過先秦散文,尤其是莊子散文。”

可見他的雄心。任老師文體意識極強,且一以貫之。他厭棄“圖書館寫作”,可他談羅蘭·巴特、德裏達,談尼采、葉芝、弗洛伊德、加繆、馬爾庫塞,談“詞語紅移的曹雪芹運動”,無不來自圖書館而又融化圖書館,化字為血,讓古今中西的大哲隨著他的“生命/文化”二元主題起舞。這是他的“漢語改寫西方諸神”運動。既然是“改寫”,就不必追究他閱讀的“西方諸神”究竟是譯本還是原著,就像我們不必追究赫爾曼·黑塞是否讀過《老子》原文、埃茲拉·龐德是不是讀過唐詩原文一樣。他的汲取和改寫,源自他對“文化自我”的更新意誌。他所謂的“許多人在現代、後現代的話語中找回了他人的什麼,我卻要在現代、後現代話語中丟掉我們的什麼”,正是此意。

因此,他雖然一再慨歎“梵語的佛曾被改寫成漢語的禪,拉丁語的基督卻再也不能被改寫成漢語的什麼了”,卻並非諱疾忌醫的“本土文化神聖論”者,而是直搗中國傳統的核心病灶:“青銅文化的壓迫,不在遠古……而在我們每個人的身軀上。《易》文本複寫著一代又一代中國人……《易》‘弑佛’——拒絕侍佛的彼岸,天國,來生,他身,再一次肯定人的此岸,現世,今生,本身,卻更加不敢麵對人自身的苦難、罪惡與地獄。中國文化的詩、書、樂、畫,半哲學,準宗教,從此全部擁擠在‘空’與‘無’的相同的超越上,不能再超越,除了一千年又一千年地重複。”因此,他宣告:“是到了我們長出19世紀理性的頭,和解放被青銅文化壓迫在20世紀身軀裏的生命力的時候了。”

他用一以貫之的哲學眼光和語言方式,回顧和打量任何事物。那時的我,不耐煩讀“過來人”沉重而瑣碎的回憶錄,但願意聽他談那個荒謬的年代。我從未聽人像他一樣談論個人與曆史——從詞語、語言的角度,進入生命與智慧的深處,而不僅僅是情感和道德的深處。我也從未聽人像他一樣談論詞語和語言——它們不再冰冷抽象,而是如此深刻地嵌進個人與曆史之中。

對話中,他反複說起“側身”一詞。他終其一生沒有“正麵走來”,而是在所有時代“側身而過”:他在自己的時代——1957年和1966年主動選擇“側身而過”,“讓‘巴金批判小組’的才子才女們去‘獨領風騷’吧”;到70年代末80年代初,二十多歲的北島領銜“崛起的詩群”正麵走來,他是其中唯一的“兩個二十歲”的詩人,沉默地“側身”在邊緣;1986年以後,高喊“Pass北島”的“第三代”詩人們也成群結隊地正麵走來——他則“側身”在隊伍外麵冷靜審視……他反複說出這個詞,是為自己注定的曆史位置而唏噓,還是甘願為自己的選擇承受形單影隻的命運?也許,二者皆有吧。

我欽佩他的胸襟。對於“Pass北島”的喧囂,他全然反對:“誰能Pass他們?他們做了本應由我們這一代人做而沒有做、不敢做的事情……是他們延續了‘五四’新文學的傳統,並且,因為他們,西方現代文學的中國回聲才沒有因穆旦們的沉默而成絕響……這是不能隨意Pass的。”

對提出“Pass論”的“第三代”詩人,他直言不諱又留有餘地:“‘第三代’是標榜個人寫作的一代,也可能是失語的一代……盡管他們孤獨地說著相同的語言,‘獨語’成了‘共語’,‘個人寫作’成了‘群體寫作’……但他們中間還是出現了卓爾不群的寫作者。”

我問他:“很少有人注意你匆匆而過的側影,多孤獨啊……你從自己所有的側麵中找到了什麼?”

他平靜地答道:“找到了自己,看見了自己的正麵——這還不夠嗎?”

轉眼間十幾年過去,我的謀生之地也從雜誌到了報社。幾乎每年我都會與任老師見麵,當彼此談起文學、時世、近況,我感到時間是靜止的——我認識他時他就是如此敏銳赤誠,現在還是如此,並且將永遠如此下去。多麼美好啊,永遠的第二個二十歲!

卻也會為他心痛。他的創造能量像瑰麗的焰火,渴望一片盛放的天空。但他沒有領地和天空的管轄權,難以避免地,他會寄望領主們提供燃放點。但領主們總是另有安排——酒吧、商場、餐館、霓虹燈……總之,任老師的大部分焰火隻能躺在自己的筆下和心中。假如他不曾為說服領主們而奔走,會怎樣?必有更多、更瑰麗的焰火被他默默造出。是的,必會如此。

聊完自己的近況,他會問我又寫了什麼。

我說:“在寫一點作家論,就像您總想避免沾上‘學院氣’,我也總想避免沾染‘文壇氣’。”

他說:“不沾染文壇氣,又要做批評,那是免不了得罪人的。”

我說:“得罪人倒沒什麼,可投入赤誠若隻落個得罪人,就毫無價值。幾乎沒有圈子外的好讀者願意讀批評文章——因為沒有什麼讓他們牽掛的作品,使他們關心對這作品的評論,這才是文學批評的可悲之處。”

“何必看著別人寫不好,在那兒幹搓手呢?”他說,“重要問題也不可能透過對次要作品的批評,得到深刻的探討。創作是創造生命,是在生活,批評嘛,畢竟是二手生活,還是創作吧。”

“我會的,隻是現在覺得還沒有被充滿。”我說。

後來,我真的放下文學批評,心無旁騖地寫話劇了。2016年3月底,我編劇的《大先生》幾經輾轉,在北京首演,遂邀請任老師和師母來國話劇場看戲。舞台是一把巨大的血紅座椅,椅上頂天立地地放著一個巨人半身像,像的頭是空的,裏麵也有一把血紅椅子。戲劇起始,穿長衫的魯迅在彌留之際,被地獄使者換上白襯衫牛仔褲,扔到巨椅上。整部劇就是魯迅的臨終意識流。劇場效果讓任老師大為感奮,給我打來長長的電話。他對編劇和導演的意圖一覽無餘,我驀地感到,在他的注視下,我和導演、演員的一切付出都值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