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先生》研討會上,他關於“椅子”的談論我仍記得:“椅子,自然比鎖鏈近人,而且誘人,但是戲中椅子的寓言,不是空位、缺位——這不夠,要去掉這把椅子,毀掉這把椅子。沒有椅子就不會有椅子上的自我囚禁,也不會有椅子下麵的膜拜或者是跪拜。無椅子帶來的是解放和自由。世上有很多椅子,李靜去椅子——椅子就是位置,留下位置,也就是留下位置上的囚禁和位置下的膜拜與跪拜。去掉位置才是真正的自由。”

次年,我編劇的《秦國喜劇》上演,邀任老師和師母來中間劇場觀看。這部劇是純粹的反曆史敘事,講戰國末年,一個戲班班主如何因自己創作的“菜人”(“菜人”者,用為菜肴之人也)喜劇,在秦王嬴政和韓非、李斯的幫教下反複修改後,仍身陷囹圄,又最後脫身的故事。三場戲中戲分別以京劇、二人轉和音樂劇的形式演出,觀眾看得歡樂異常。演出結束後,大雨傾盆,直至夜半。正擔心任老師和師母能否安然開車到家,他打了電話來,聲音雀躍:“這個戲,沒有受到曆史的捆綁,反而把曆史重新解構、重新組合了,讓曆史和想象成了新的材料,構築了你的‘永遠現在時’的生命世界。從這個作品看,你真的自由了!祝賀你!”

現在想來,這“免於曆史捆綁”的疫苗,誠然是在我二十多年前做他學生的時候種下的。

——為什麼沒有告訴任老師這句話?為什麼沒有?

——因為你是個自我陶醉虛榮遲鈍的傻瓜。

2019年的中秋節和教師節挨得很近,我和師姐王向暉(王陌塵)相約,一起去看任老師。我熱烈地盼著和他見麵交談,因為幾天前讀他的自選集《任洪淵的詩》,讀到了《1967:我悲愴地望著我們這一代人》:

我悲愴地望著我們這一代人

雖然沒有一個人轉身回望我的悲愴

我走過彎下腰的長街,屈膝跪地的校園

走過一個個低垂著頭顱的廣場

我逃避,不再有逃遁的角落

……

不能在地獄門前,思想的頭顱

重壓著雙肩,不惜壓沉腳下的土地

躑躅在人的門口,那就自塑

這一座低首、折腰、跪膝的遺像

恥辱年代最後的自贖

這是80歲詩人的懺悔錄和自畫像。向誰懺悔?為誰自畫?向自己的良心,為未來的孩子。

人到中年的我,已不再能置身事外地看待這首詩——它已然也是替我寫的。我想跟任老師聊聊這些。

見麵時,依然是聊文學、時世,聊彼此近況,他依然是敏銳赤誠的“第二個二十歲”。中午,師生三人出北師大東門,走過街天橋,到同春園吃飯。任老師拒絕攙扶,走過街天橋時,步履加倍輕盈,我們都讚他身體好,跟我們上學時狀態一樣。他開懷,一直說一直說,桌上美食似乎是些耽誤說話的物件。他談到他上大學時,周末會在父親的老朋友——一位部長家裏度過,那似乎是他父親向他補償父愛的唯一方式。有時他也參加達官貴人及其子女親眷們的舞會。他的舞跳得不錯。他因此理解了阿爾別寧——萊蒙托夫《假麵舞會》裏虛無而酷忍的男主人公,也因此知曉了舞廳內外兩個世界的巨大反差。

這時我才意識到,任老師是個老牌的“紅二代”,上學時竟全沒注意。他是如何長成了一個跟自己的出身無關的人?

他說:“因為痛苦的童年。”

1937年他出生時,身為共產黨員的父親在蹲國民黨的監獄。他6歲時,母親改嫁他人,娶她的是一直暗戀她的國民黨軍官。他選擇在奶奶身邊度過孤苦的童年。他13歲時,在武漢為官的父親(“文革”時,這位父親為自己在30年代的被捕和釋放而百口莫辯,飽受折磨)把他和奶奶接來,與自己的新家庭共住。缺失父愛母愛的早年生活,使他終其一生都是個極力自我喂養,卻又饑渴於愛的孩子(師母對我如此慨歎)。他的母親(被他稱為“一個30年代新女性”)和父親的命運,早早為他彰顯了人生與曆史的荒誕。在他的第三人稱自傳裏,關於這些他隻寫了寥寥幾筆,卻堪稱一部大戲:

一個30年代新女性的二次選擇,簡直是一場布萊希特式的演出:舞台景深的文昌閣影,時近時遠。在舞台一側,他的母親,18歲,到成都一座監獄為第一個丈夫送飯,無須暗轉,30歲,到同一座監獄為第二個丈夫送飯。對稱的,在舞台另一側,他的父親,前半生中的10年,在秘密的追捕、囚禁中,同樣無須暗轉,後半生中的10年,在公開的審查、批鬥中。

而被這舞台兩邊拋出的孤獨,把他保護在舞台的外麵。

那時,他的自傳隻寫了幾章。我和向暉此起彼伏地催促他:“您放下所有其他的事,先把這自傳寫完吧!這一定是您一生裏最輝煌、讀者最多的作品!”

他露出得意的笑容:“好,聽你們的。寫完這個,我還有小說要寫呢。”

創造的火焰在他的雙眼中跳動不息。

2020,大疫之年,內心的劇情顛簸不堪。先是什麼也寫不下去,後來隻想著為這一年寫點什麼。正煎熬著,6月2日清晨,突接師母微信,告知任老師已胃癌晚期,住進了北大國際醫院。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怎麼會?去年9月他還神采飛揚!電話向師母求證,無可更改:是的,胃癌晚期。

腦中空白,茫然四顧。向誰求救?唯有跪下,切切禱告。

中午,給任老師打電話。他的嗓音沙啞細弱:“李靜,你不要難過,我是唯物論者,能平靜地接受死亡。還剩下不多的時間,我要把我的自傳寫完。還有一件事,我想托付你,等我們見麵談……你不要憂傷,關鍵是,在死亡到來之前,把事情安排好。”

“好的,任老師,”我感到喉嚨滯塞,“您好好休息,到時我也跟您談一件事……”

6月5日下午,我和向暉師姐去北大國際醫院看望任老師。他住一個單間,一位男護工在盡心照料。任老師躺在床上,本就瘦小的軀體在棕色條紋被單下像是瘦了一半,白色的長壽眉顯得更長了。他不能吃什麼,早晨半碗疙瘩湯,中午一碗粥,打營養針。剛抽取完腹水,在等待檢查結果。

他已將文集出版之事交托給沈浩波師弟。對我,他說:“有這麼幾個人,在我走後,你通知他們,如果他們願意,可以寫一點誠實真摯的文章。”人數不多,是他的朋友、弟子、忘年交,他以為知音的人。他感念地一一細數他們對自己的幫助,一起共度的歡樂,像知足的富翁數點金子。我把這些名字記住,不爭氣地淚如雨下——為人世,也為自己,對他的虧欠。他反過來勸慰我道:“不要憂傷,我隻是最壞的打算,坦然地治療。我先把事情交代好,再專心致誌把自傳寫完。”

奇怪地,我的勇氣突然喪失,隻軟弱地說了一句“我會為您禱告的……”就再也不能說出那想好的話。因為他聽到“禱告”二字而突然銳利冷淡的目光?因為他的這些交托所暗示的,對可見人世的全部專注與信仰?因為身邊驚訝地看著我的師姐和護工?因為病房的寂靜?總之,我默默地把話咽了回去,寄望於下次見麵,或者再打電話時。

告別,沒有合影,也沒有握手。有意地做成絕不是最後一麵的樣子,彼此像是都相信未來還有許多日子。走出病房,來到樓下,我和向暉相擁而泣。夕陽的光線柔和金黃,不久它將速速沉落。

回來後,我醞釀著跟任老師通一個長電話。

——你一定要說嗎?一個聲音問。

——是的,一定要說。

——為什麼呢?

——因為這不隻關乎他現世的存活,更關乎他永遠的生命。

——這僅僅是你個人的信仰而已,何必強加給你的老師呢?

——因為,我知道這是真的。還因為,我的老師已經沒有時間求證了。就算他壓根兒不信,他可以試!他可以證偽!他實在沒有時間了!

——你打算跟他談什麼呢?

——談談人的罪、神的恩,談談悔改和得救。他將因此得醫治、得重生。我就不再怕他死去。因為將來,他必複活。“死啊,你得勝的權勢在哪裏?死啊,你的毒鉤在哪裏?”

——他是堅定的人文主義者,隻信仰人的自由和尊嚴。他怎能在生命的最後時刻,向無法證明其存在的上帝屈膝呢?他即使死去,也不會再向任何力量屈膝。這是他一生的價值和尊嚴問題。你和他談,隻會徒增尷尬和隔膜而已。

這聲音如此強硬,使我一直延宕跟任老師的通話。每隔幾天,我都會微信問師母,老師的狀況如何。師母說,因北大國際醫院有新冠感染病例,他已轉院到北京大學首鋼醫院,正在全力以赴口授自傳,讓她轉告親戚們,不要電話他、看望他,他沒有時間接受慰問。

我似乎更有了延宕的理由。

8月12日晚8點左右,我下定決心:馬上給任老師打電話,尷尬就尷尬吧!隔膜就隔膜吧!瞬間,電閃雷鳴,大雨如注。我又鬆了一口氣:這種天氣打手機有點兒危險,明天吧。

8月13日上午,天氣晴好,我手機靜音寫劇本。休息時看了下短信,如遭電擊,是汀汀的:“我父親昨晚21點49分走了。他走得平靜安詳。”

我該如何原諒自己?啊,我該如何補救?

假如不到宇宙史的150億年,銀河繁星的密度和引力,就不會正好把我的太陽和地球和伴月轉動在今天這樣的時空方位、遠近、軌道與周期裏。選定150億年的是誰?假如太陽不是把地球拋在14959.8萬千米遠的陽光下,假如地球再靠近太陽,赤道早就融掉兩極的冰雪,熱死了夏天;或者相反,太陽再遠離地球,兩極的冰雪就將漫過赤道,凍死冬天。不能想象沒有夏沒有冬沒有四季的生命,選定14959.8萬千米的是誰?假如碳核的內部激活點,不是非常在常態之上的7.653百萬電子伏特,就永遠不會合成碳核,碳,有機化合物,地球上就永遠不會有第一點綠、第一朵紅、第一滴血、第一次搖撼地球的性衝動、第一個呼喊的詞。7.653引人遐思,而非7.653拒絕冥想。選定非常的7.653百萬電子伏特的是誰?再假如光速不是29萬千米/秒,就不會有我的星光月光的詩意,而且最根本的,就不會有星月同輝的我的目光、靈視與神思,就不會有人與宇宙相同的時間方向與空間維度,當然,也就不會有我的“視通萬裏”與“思接千載”。29萬千米/秒的光速是一切信息的極限。跑不出光速的人,選定29萬千米/秒的又是誰?

是誰在無窮數中選定了這一係列常數值,選定了人?又選定人來選定什麼?

在任老師辭世7個月後,在一篇寫於2007年的文章裏,我突然翻到他的這段話。十幾年前,他就觸摸過這個神秘的問題。但那時,我沒有讀懂。

沒有人知道,彌留之際的靈魂裏究竟發生了什麼。也許就在那最後幾秒鍾裏,他寫過的這些句子,他提出的這些疑問,突然回到他的意識中,使他截獲了一個神秘而確切的答案:唯有造物主!所有這一切精妙的數字,居住著生命的地球在浩瀚宇宙裏如同被精密微調的奇妙存在,絕無可能由偶然造成!

“他走得平靜安詳。”我深信,我的老師此刻在天國裏。

2021年4月8日

李靜,劇作家,《北京日報》高級編輯,任洪淵先生的學生,北京師範大學中文係1989級本科生,1993級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