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我敬仰的先生走了—紀念任洪淵老師(2 / 2)

也正因如此,我每每寫了點什麼,不敢輕易拿給他看,因為對照他的寫作,我總發現自己的平庸、蒼白、乏味,我知道除了才情不夠,還有功夫沒下夠。直到第二學期,我念台港文學,讀陳映真的小說,有了一些心得,寫成一文,得了任課老師一個高分,我才有勇氣拿給他看。兩天以後,他把我叫去,把稿子交還給我。我一看,改的雖然不多,但每一處改動都讓文章增色。他不露聲色地說:“還不錯,尤其是論題,有些意思。去找一家刊物寄出去吧,注意要與台港研究相關。”得了他的肯定和啟發,我有了信心,後來果然登在南京一家刊物上。那可是我正式發表的第一篇學術論文。

我們這一屆是先生的關門弟子,他帶完我們就退休了,而且是以副教授身份退休的。這麼個享有盛譽的詩人、學者,這麼一位廣為學生喜愛——準確地說是崇拜——的教師評不上教授,是僵硬的學術體製、盤根錯節的學院政治使然,也與他傲然不群的個性有關。在那個我們將離開校園,他也將告別講台的時刻,他平靜卻不無悲戚地說:“當然,你們不必效法我。隻會工作,隻懂學問,玩不好人際,畢竟也不是圓滿的人生,何況這是個贏家通吃的時代。”是的,先生並不是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天真詩人、書呆學者,他的銳眼其實早已看透學院、士林,乃至人世,學術圈裏那些孜孜汲汲、蠅營狗苟的事兒,他其實門兒清,他並非不能,而是不為。

20世紀80年代,先生作為才華橫溢的詩人,以其熔鑄思想、詩情和生命體驗的創作,尤其是獨步文壇的詩學理論,穿越——用他自己的話,“側身走過”——這個年代的三代詩人。他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便有詩作問世,年齡、經曆也類似於“歸來派”詩人;他的精神氣質和詩風多少靠近“朦朧詩”;而他年輕的心靈、開放的文學觀、富於生產性的詩學理論,又贏得了“朦朧詩”後一批青年詩人的敬重,“北師大詩群”則更以他為精神領袖和詩魂。

而90年代,則是所謂的“思想淡出,學術凸顯”的時代。“道術為天下裂”,像任先生這些鑄就往日詩歌輝煌的詩人、學者,也“各自須尋各自門”。其間當然不乏一如既往去引領這日益狹小、嘈雜、利益化的詩歌圈,以求繼往日之榮光者;更有“告別廣場,走進書齋”,轉型治史述學,轉入知識學或學科化的自我生產者。相較之下,先生則選擇了一條最為崎嶇也最為寂寞的學術道路,他在一個盛行述史、箋注、考證、小學(用他的話說是“書房寫作”“圖書館寫作”)的時代,竭力要上追先秦,效法諸子之學。退休後,他陸續出版的《墨寫的黃河:漢語文化詩學導論》《漢語紅移》,致力於研究漢語文化詩學/哲學,研究在漢語言說/書寫中“上升為文化的生命”和“轉化為生命的文化”,想要構建麵向新世紀的中國人的生命美學。

先生以幾本並不皇皇的著作,從事著“究天人之際”的艱辛工作,在遠沒有再度創生“百家爭鳴”的文化稗史時代,他卻做到了“成一家之言”。

先生應已無憾,先生千古!

易暉,任洪淵先生門下碩士研究生,1995—1998年就讀於北京師範大學中文係,現任職於中國現代文學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