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路翠江
大災大難中,我們又痛失恩師。何其傷痛、黯然!
眾多讓我終生感激、高山仰止的師長中,任老師是我最初敬而遠之、後來敬愛有加,讓我倍感親切與溫暖的授業恩師。
讀碩士的時候,怕見任老師。
老師家裏,懸掛著一張師母跪坐在冰麵上(記不清是頤和園、北海還是後海)團雪球的照片,穿著紅衣服,在一片晶瑩潔白中笑得很燦爛,唇紅齒白,明眸善睞。老師談起師母,談起他們的相愛,甚至談起他跟“情敵”說“對不起,你來晚了”,總是興味不盡。師母跟小師妹都在的時候,交談就會更加有趣,老師也更親切。
記得有一次,師母似有抱怨地談到老師生活能力差,家裏什麼都不管,心裏隻有他的詩。師母描述自己每天的生活內容,做飯、上班、帶孩子、接送孩子、照顧任老師,形容自己每天就跟打仗一樣,有時臉都顧不上洗。師母說到有一天她到了單位,領導竟然跟她說小方你先去洗洗臉。那時候,童言無忌的小師妹插話“揭發”道:“媽媽撒謊,你有時還敷麵膜呢。”聽著師母的抱怨、小師妹和師母的你一言我一語,老師隻是嗬嗬笑著,絕不袒護哪一個。那一刻,看老師的眼神,你會覺得在他眼裏心裏,麵前這兩個人就是他的全部世界。多少年以後,當我理解了愛情不僅意味著得到,更需要給予、付出和犧牲,我才理解了師母。當年,是多麼深的愛、多麼大的對這個“詩人”的認可,才讓美麗的她像女漢子一樣幾乎忘我地承擔起一個家庭的幾乎全部雜務俗事。她的“抱怨”,其實也是秀恩愛,是示愛式的“炫耀”啊。
而老師和師母熱烈浪漫的愛情,無論是老師主動跟我們談到的,還是從老師的詩歌中體會到的、課堂討論交流的,都對那時處於戀愛和適婚階段、對愛情懷著美好憧憬和期待的我們,產生了很大的影響。老師的《初雪》中那種愛情激蕩的刻骨銘心,我們後來都在自己的生活中有了切身的體會。我們宿舍的臥談會,有很多次就是從這些延展開去的。
我讀博士是在2011年,在我碩士畢業13年後,再一次跨進北師大校門,師從張健老師。那一年,我已經40歲。
博士入門考試結束,我去看望任老師。老師得知我有這個規劃,很讚許。當他聽說師兄李霆鳴聯係了同學們,想趁我來北京,請老師和師母也一起聚一下,很開心地答應了。老師的開心,讓我意外又感動。老師沒有因為我是個曾經讓他失望的學生就棄之不理,他真誠地為每一個學生(不管有無出息)有價值的努力而歡欣,並為其鼓勁。
那天的聚會,師生相談甚歡。我感觸很深的是,老師比以前更和藹,很親切地問到我們每一個人的家庭、孩子,跟我們談了在國外留學的小師妹很多他引以為傲的趣事。師母仍舊快人快語,風韻不減。老師注目師母時,仍舊滿眼寵溺。席間,我發現老師夾菜的手時有顫抖。看到師母細心地給老師把菜夾到麵前的盤子裏,我心頭陡然有些酸澀:是啊,我們畢業的時候,老師60歲,退休了,現在老師已經70多歲,有老態了。老師和師母昔日轟轟烈烈的愛情,曆經歲月的洗禮與加持,轉化為我們看到的恩愛扶持,相濡以沫,相互陪伴,慢慢變老。目睹這些,讓人不能不相信愛情,祝福愛情。
我高齡讀博,學業壓力、家庭壓力都比較大。那幾年,每個學期我都會去看望老師一到兩次。每次任老師都會問我論文的進展情況、家裏的情況以及孩子的情況。談論這些的時候,老師親切慈祥,讓我完全不像讀碩士時那麼想要敬而遠之。每次從老師家出來,都覺得我在這個校園裏得到了很多支持和關懷,有了更足的勇氣與信心。
大部分情形下,任老師都歡迎我的到來,也有幾次,老師說他忙著整理稿件,另約了見麵的時間。這樣的時候,我就有那樣一種感覺:我的老師70多歲了,還在饒有興致、投入地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這就是文學的魅力。能夠終生與文學相伴的人是多麼幸福,能夠自由地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是多麼幸福。而老師在這個年齡仍然如此敬畏與投入,我又有什麼理由不認真和鄭重地對待我的人生、我的研究、我的學生?
任老師年齡增長了,但思維仍舊那麼清晰敏捷,感受力仍然那麼細膩深刻,談起他正在構思的新作時仍舊那麼熱情四溢,眼睛裏總有熱烈得似乎能穿透時空的光彩。我有時想,詩神真的是厚遇任老師呢,任老師的精力比年輕很多的我們還要好呢!有那麼一兩次,任老師跟我談起過他父母傳奇的人生與愛情,他無助的童年、孤獨的青年時期。任老師是詩人,也是全才,他文理科思維兼具,上中學時數理化成績甚至在學校獨占鼇頭。這些以前從沒聽老師說過。我心目中高遠神秘的詩人導師,原來曾經是大山裏一個孤獨的少年、一個祖父母帶大的離異家庭的敏感孩子。我有時就在心底思考:詩人是天生的呢,還是後天生成的呢?可能二者都有吧。那些特殊的人生體驗,對於一個平常人來說,可能僅僅是磨難與坎坷,而對於一個詩人,就是他咀嚼不盡的話題、是他升華自我和思考的契機,是財富而不是負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