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夢中看見自己是八歲大的小姑娘,爸爸拉著自己的手走在桃紅柳綠的公園裏頭。轉眼間,爸爸不見了,她揮舞小手大聲喊“爸爸”,她走過很多地方,翻過很多山頭,磕破了皮,也出了血,但是還是找不見爸爸。
一個小男孩突然出現,一下子拉住她的小手,說:“我帶你去找爸爸。”
她跟著小男孩走了很多路,遠遠看見爸爸背影和一個女人的背影漸漸走遠。她拉著小男孩狂奔,但還是眼睜睜看著爸爸跟那個女人的背影漸漸消失。
暖暖跌坐在地上,覺得渾身上下很髒很累,哭了一臉的淚水跟鼻涕。
小男孩說:“你真沒用。”甩開手,跑遠了。
待要跟上那男孩,便醒轉過來,一摸臉,觸手都是淚。
連忙看向病床上的林沐風,仍舊蹙眉閉目。心電監視儀正常跳躍,她緩緩舒了口氣。
靜靜想了下剛才的夢,那個隻有背影的女人,那麼像於潔如,她的繼母,亦寒的媽媽,在十三年前就已經因病去世了。想著,心又糾結起來,模糊了雙眼,困倦地閉目。
恍惚中,好像有熟悉的手撫過自己的臉頰,輕輕的,帶著溫柔的憐惜,溫暖的氣息拂過鼻翼,濕熱的觸感印在自己的額頭上。
第二天,暖暖再次小睡醒來的時候看見被褥上多了一條毯子,睡得有些熱。
床頭櫃有麵包和牛奶,陶然背對著她坐在病床前的椅子上看報,等她起床的樣子。
陶然回頭看見暖暖雙頰通紅,雙眼腫得似核桃。
“我又幫你請了四天假,加上之前方竹代你請的三天,你們小老板說幫你算年假,教你好好保重。”
暖暖走到父親跟前,低頭看著爸爸,林沐風仍舊深度昏迷,臉色還是那樣灰慘慘的。
“胡醫生早上有來過,說叔叔現在的情況還算穩定。”
“嗯!”暖暖胡亂點點頭,蓬蓬亂的長發有幾絲飄到額前,目光仍是沒有離開父親的臉。
“如果我早點在你身邊就好了。”陶然用手拂開暖暖額頭上的發絲。她看起來異常脆弱,也異常堅定,壁壘堅實,一如既往。
“我得先回家一次,幫爸爸拿換洗的衣服和一些其他的東西。”暖暖想起來,說著隨手疊好沙發上的被子和毯子,“你什麼時候到的?又給我蓋毯子,好熱。”
“毯子不是我拿來的,”陶然說,“大概是江護士長叫人給你送來的吧!我才到不久。”
“哦。”暖暖皺皺眉,悵然若失,“我要快去快回,爸爸這裏離不開人。”
看一眼病床上的父親,神色擔憂,分明不舍半時半刻的離開。
“你去吧,我今天休息,替你在這裏看著。”陶然對著暖暖安慰地笑,金絲邊的眼鏡印出窗外的點點陽光,很溫暖。
暖暖點頭,安心。
林沐風醫生的家在西區的一個上世紀九十年代造的小高層公寓小區內——那時候稀罕的一梯四戶式的公寓,有著老死不相往來的一眾鄰居。
林暖暖幾個月前離家出走鮮少有鄰居知道,現在林沐風突然住院也沒有人會知道。
暖暖直步走進樓房。
坐在樓房門口的小凳子上曬太陽的三樓老太抬起頭看看她,口齒不清地說:“暖暖啊,你回來啦,好久沒有見你了,是不是出差了?”
這幢樓裏唯一愛多管閑事的便是這位老太,她的白發在大太陽底下異常金黃,異常健康。
暖暖停下,微微笑,禮貌地招呼:“好婆,你好啊!”
“亦寒昨天回來啦,還帶了好多美國的巧克力給我孫子呢!”
亦寒回來了,汪亦寒回來了!
暖暖一下怔住。
“你們姐弟倆真好出息啊!姐姐有個好工作,弟弟在國外念書。林醫生真有福氣。”老太依舊絮絮叨叨。
暖暖匆忙向好婆道別,快步走進去摁電梯按鈕。
汪亦寒回來了,他這次毫不猶豫地那麼快就回來了,但卻並沒有打電話給她。
暖暖一手扶電梯門,深深呼吸。
電梯直達十六樓,其實是十三樓,因為這房子的開發商是最早進入上海的香港地產商,迷信避諱“四”、“十三”、“十四”等數字,故而直接跳至十六。但數樓層的時候仍舊是十三。有時候人們都喜歡自欺欺人,隻為讓自己心理上好過一點。
暖暖掏出鑰匙包開門。鑰匙不少,還有和方竹合租的亭子間的鑰匙,幾把鑰匙互相碰撞。叮叮咚咚,嘩啦作響。
打開大門,在門邊的鞋櫃換了拖鞋。暖暖一眼便望見大門對麵的爸爸林沐風的房間,茶色的大門緊閉著,暖暖深吸一口氣,沒有勇氣一個箭步衝進去。她環視空曠的客廳,沙發、茶幾、餐桌還是那個樣子,客廳正麵的電視櫃上除了電視機,還有林林總總的相架,都是家庭照片。
暖暖步上前,拿起最前麵的那張。
照片裏麵有她,才三四歲大,靠在身形俊朗頎長的爸爸身邊,緊緊抱住爸爸的大腿,怯怯地隻露出半張小臉向著鏡頭,勾起兩邊的嘴角,抿著嘴唇,微笑。
很久以來,暖暖一直學著爸爸的這種微笑,然後在很多時候,她這樣對著別人微笑。
悲傷來的排山倒海,她捂住嘴巴,但是卸閘的眼淚毫無預兆地滴在相片上。她伏倒在櫃子上,漸漸發出失控的嘶哭的音節。
眼前的自己和爸爸漸漸模糊。
背後有人突然緊緊扶住她的肩頭。
暖暖淚眼婆娑地回頭。
是汪亦寒,她的弟弟,她繼母的兒子,她少年的玩伴,她……從昨天到現在,她最想見的一個人。
暖暖轉過身,反身抱牢汪亦寒的腰際,盡情地把淚流在他的衣襟上麵。
亦寒的雙手,摟緊她的頭發和肩,與她緊緊擁抱著。
當暖暖再次回到了這間屋子裏屬於自己的房間,平複住了自己悲痛的心緒。
熟悉的屋子還是明藍的色調,窗明幾淨,顯然時時有人細心打理。
她渾身無力地癱坐在床沿,臉上尤有淚痕,雖然剛才用毛巾狠狠擦過。
汪亦寒抓過電腦桌前的電腦椅,順勢坐在她的對麵。
暖暖紅著眼睛仔細看他。
第一次見他,他也坐在她的對麵,睜大眼睛斜著腦袋望著她,爸爸坐在她的身邊,亦寒的媽媽於潔如坐在亦寒的身邊。
於潔如說:“叫姐姐。”
汪亦寒看看自己的媽媽,皺皺眉毛,一副不太情願的樣子。
“她沒比我大多少!”
“我1980年9月份生的,我比你大好幾個月。”暖暖揚揚腦袋,馬尾辮一甩一甩,適才爸爸才和她說了這個新弟弟是冬天生的,跟自己同年。
“那又怎樣!”小男孩撇撇嘴,但好奇的大眼睛正上上下下打量著她。
“來,握握手,姐姐和弟弟認識了,以後要好好相處。”林沐風抓著兩個小孩的小手,交疊放在一起。
“我不叫她姐姐。”男孩扮個鬼臉,吐吐舌頭,氣的小暖暖心潮澎湃。
“那就叫暖暖吧!”林沐風依舊那樣和藹地笑著,於潔如也笑。
一年半沒見,汪亦寒有點微微變樣,以前留的板寸,現今畜了些劉海,頭發鬆鬆軟軟搭在前額,下巴青澄澄,沒有刮淨胡茬子。雙頰有些瘦陷,眼睛中還帶著疲憊的血絲,個子還是高高的,卻比記憶中要瘦削的多。
看上去,格外憔悴。
暖暖忽然有些心痛,“你……瘦了。”
“一年半以前回來的時候你也這樣說。”亦寒眼眸灼灼地望著她,刻意提起那個“一年半以前”。
“一年半以前?”暖暖神情又開始遊離,在努力回憶,也想努力遺忘,“真的過了很久,好像一輩子。”
亦寒伸手過來要撫摸暖暖的臉頰,見暖暖下意識地側頭,避開,隻得收住自己的手,握緊成拳。
“嗬,不隻像過了一輩子,都像是前世今生了。”仍望著她。
他站起身子,俯視暖暖。
“我想知道原因。”
暖暖別過頭,“沒有原因。”
而後,彷似下定了決心似的,正過臉,注視著亦寒的眼睛:“我隻是發覺我當初的決定原來是錯誤的。”
時間好像凝固了,暖暖望住亦寒,讓他看到她眼底的確定和決絕。
“是因為你的新男朋友?”亦寒的語氣冰到零點,“不對,是舊的。”
暖暖輕輕抓著床沿,她心底告訴自己,一切的決定都是正確的,正確的,正確的,想著,也便無畏了,抬起頭來麵對亦寒:“是的,我終於知道什麼才是真的愛情,但不在你的身上。”
亦寒嘴角勾起一抹似嘲諷的笑,他的笑一直好看,不管帶何種含義下的笑,如今這笑容,不但有著嘲諷,還有隱隱的被拋棄似的怨怒。
“你要告訴我,原來都是我一個人在唱獨角戲?”
“對不起。”暖暖說,心底隱藏的委屈又湧了上來。
他如何來體會她的這種委屈,恐怕這樣的不可宣之於口的委屈,她隻能一個人去承受下來。
亦寒環視著房間,蹙眉,冷冷地說:“我從來不會想到是這樣。這裏隻剩我們兩個人,卻是這樣物是人非。”
這裏隻剩我們兩個人。
暖暖記得,八歲的時候剛剛相識,畢竟是小孩子,片刻便混熟。兩個人都貪玩,爸爸和亦寒的媽媽都出去的時候,汪亦寒就會說這句話,然後開始把床上的枕頭和被子全部攤開,跟暖暖捉迷藏。
有次暖暖從爸爸插隊落戶時候放棉被的大木箱裏頭揪出亦寒來,要罰亦寒扮騎馬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