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要忍住奪眶出來的淚,又要忍住嘴角無法隱藏的微笑:“為什麼你總是那麼堅定地在原地等我?就像小時候學自行車,我已經騎得好遠,你還站在原地,揮著紅領巾。”
“我也不知道,習慣了吧!你也說我懶,習慣了的東西很難改掉!好像睡懶覺,好像騎快車,好像——”
他已經無需再說下去了,接下去的話消失在暖暖的吻中,吻中還帶著淚,沾濕了他的唇。
送陶然離開的那天,下雨了,傾盆大雨,沾濕了大地也沾濕了心情。
方竹、楊筱光和暖暖一起送他。
在機場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陶然看著這三個高中同學。
她們的頭發都有些濕,臉上也有些濕潤潤。
還是方竹先開了口:“一切多保重!”
陶然笑,是卸下了任何偽裝的真誠的笑:“你們也一樣!”他坦誠地望著他的老同學們,給予他的祝福,“方竹和楊筱光快點找男朋友,林暖暖快點結婚。”
三個女孩麵上都一紅。
楊筱光又心直口快:“我一向沒有什麼男人緣,不過——我一定會把自己在2008年嫁出去!”
“拭目以待。”陶然笑著說。
“我要加油!”楊筱光一鼓作氣說話的樣子又逗笑大夥。”
“那麼你和汪亦寒呢?”陶然問暖暖。
暖暖還沒有回答,楊筱光用手肘捅捅暖暖:“當然雨過天晴,一切回到當初,陽光總在風雨後嘛!”
大家都笑起來,也算衝散了離愁。
女孩們目送陶然離開。他的背影仍然孤獨。
離開火車站時,楊筱光還問:“陶然這樣又帥又聰明而且更重要的是講義氣的優質男不搶過來當男朋友,太暴殄天物了。”
方竹揶揄楊筱光,“你是有機會的,趕緊買張車票追上去。”
這下楊筱光還真的認真思索了一下,“感覺還是老同學情誼超過男女感覺。看起來我真是個對異性不能輕易感冒的人種啊!”
暖暖笑:“不用著急,我們還年輕。”
楊筱光對著暖暖說:“你是不急,有汪亦寒弟弟這麼好的績優股握在手上,一生不用發愁啦!”
惹得暖暖過來掐她的臉:“你說話越來越沒個正經頭!”
楊筱光躲到方竹身後去:“還是一句話,看在我們這些年勞心勞力當觀眾的份上,你們結婚紅包我可就不包了,可憐我這還沒有地方肯收容的失業難民。”
暖暖隻說:“亦寒下個月回美國,他決定升醫學院了,畢竟機會可貴,總也得要三五年。”
“你放他走?”方竹問。
“我又不能把他一隻腳栓在家裏。”暖暖說。
“績優股跑了怎麼辦?”楊筱光替暖暖擔心。
暖暖把頭一揚,辮子一甩。
“再找一個!”
林沐風的身體越來越好轉起來,賀蘋決定回澳洲。上飛機前一晚,在林沐風的病房裏,兩人談了很長時間。
暖暖和亦寒等在房門外。
走出病房門的賀蘋,臉上精致的妝容糊了,雙眼紅腫,用餐巾紙拭著眼鼻。
對亦寒說:“你爸爸叫你進去,有話單獨和你說。”
亦寒應了聲,拍了拍暖暖的肩,要他放心,便進了林沐風的房間。
暖暖挽著賀蘋坐下來。
“媽媽還是要走,你怪不怪我?”賀蘋問暖暖。
暖暖搖搖頭。
“你真的不像我,總是不知足。”
“媽,你是想一步走一步,我是見一步走一步。我沒有你那麼大的膽子大刀闊斧地往前走,我隻安於我的小世界裏。”
“小世界沒有什麼不好,大世界風大浪大,總會打的人一身曬不幹的濕。”
“媽,為什麼你不同爸爸複合?”暖暖想了一轉,還是問。
“過了這個村就沒了這個店。看到你和亦寒,好像看到二三十年前的我和他,真可惜,錯過了就是錯過了。”賀蘋說,無奈地笑,“亦寒比你爸爸堅持,我沒你安分,就這樣。不過好在兩代人的命畢竟不是一樣的。”
深深吸了一口氣,終於把臉上的淚全部拭幹。
“亦寒會繼續回去念書。”
“我知道。分工明確,我留下,陪爸爸。”
賀蘋仔仔細細看暖暖,仔仔細細替她撫平額角耳邊的發。
“媽媽欠你的,代你還給亦寒。”
“媽媽,你一生下我,就再也不欠我什麼。你給亦寒的,你也知道他會還。”
賀蘋搖搖頭:“倔強的孩子都長大了,我再也沒有任何優勢。”探身過來擁抱住暖暖,暖暖讓母親抱著,午夜夢回,無比想念的氣息。
她是一直一直渴望這樣的母愛的氣息。
母親一直活得張揚,但勝在坦白。
雙手環住母親的肩,反手,看到手指上的戒指。
林暖暖,你還缺什麼?
她問自己。
林沐風醫生被迫病休了。
離開醫院回家的那一天,醫院的同事們都為這位讓他們尊敬的外科副主任送行。
江護士長和暖暖一起把林沐風辦公室裏的東西整理好。
亦寒提來了箱子,把那些書籍等雜物一件一件理進去。暖暖看見江護士長拿出一本《鋼鐵是什麼煉成的》,把卷皺的封麵撫平,一聲不響地把書放進箱子裏。
“這書?”暖暖問,她記得江護士長拿著給昏迷中的父親念過。
“這書本來就是你爸爸的。”江護士長說,“是你爸爸送給你媽媽的。”
江護士長說著,在暖暖的麵前,打開了那本書。
那本書的扉頁上寫:
“歲月飛逝,騷動的風暴
吹散了往日的幻想
你可以超脫那些苦難嗎?
你可以放棄那些執著嗎?
致蘋
1980年2月”
是父親的字跡,有力的又氣勢磅礴的。
“江護士長——”暖暖接過江護士長遞過來的書。
“現在交還給你。”江護士長說。
暖暖看著江護士長眼角泛出的魚尾紋。
這些長輩們,已經在自己最繁盛的歲月中謝幕!
不知不覺,我們真的已經完全長大了!
出了林沐風辦公室,亦寒過來幫助暖暖提箱子去住院部。
路過醫院花園的時候,正見路曉勾著一位高個子的穿白大褂的年輕男醫生,兩人手裏拿著一致粉色的塑料飯盒,正打算去醫院食堂打飯的樣子。
路曉也看見了亦寒和暖暖,拉著身邊的男醫生一起走過來。暖暖盯住男醫生看了好一會,覺著有些麵善。
“林暖暖,以後可不要隨便亂點鴛鴦譜,我男朋友會抓狂的。”路曉不客氣地對暖暖說。
“誒?”暖暖驚訝了一下。
亦寒笑著接腔:“以後我會管住我們林暖暖同學不要再出醜。”
暖暖再轉頭望望亦寒,眼神疑惑。
亦寒主動介紹:“這位是路曉的男朋友,二醫大的高才生,是爸爸的得意門生。”
暖暖點點頭,難怪麵善,或許以前見過。
男醫生手裏拿著粉色的飯盒,有些滑稽,勝在神態瀟灑,對暖暖一笑,說:“我們都知道林教授今天出院,剛剛才去看過他。都盼著可以早些再聽他講課。”
路曉拽了拽男友的衣袖,道:“我們先去打飯吧!”轉頭麵對暖暖和亦寒,“我們改天再到家裏看林教授。”
“好,再見!”亦寒向他們道別。
路曉和男友轉身,又轉回過頭,專門對暖暖說:“你看,我男朋友的身高氣質身材不比汪亦寒差吧!”
路曉的男友臉色微僵,扣起手指彈了一下她的腦門:“喂!禁止隨意攀比!”
路曉轉過頭,麵對著男友,小女孩似噘了噘嘴,說:“有比較才會有鑒別,汪亦寒以後可是海歸派!”
“住院醫很差嗎!”
“要不是看在你長得像柏原崇,我會把自己這麼早就給賣了?”
“貨物售出,謝絕退還!”
“現在實行三包,你還在試用期。”
“你投訴到消協也沒用!”
兩人漸走漸遠,隱隱約約還是能聽到互相抬杠的聲音。
“上海女孩談起戀愛來都作天作地!”亦寒搖搖頭。
暖暖一虎臉:“你這句話很有學問哦!”
亦寒皮皮一笑,手伸過來不正經地搭住暖暖的腰:“反正我已經被你作習慣了!”沒說完就被暖暖掐了一下腰,也不跑開,還是緊緊摟住暖暖。
暖暖再望望路曉他們遠去的背影,驚呼一下:“難怪我覺得她男朋友眼熟,真有點像柏原崇啊!”
“小丫頭從小就哈日,絲毫沒有愛國精神。”看暖暖不懷好意地笑著,皺皺眉毛:“你不會要我整成張國榮吧!”
暖暖一甩頭:“想得美!無印良品隻有一件,其他都是贗品。”
嘻嘻一笑,向住院部跑去。
亦寒手裏提著行李箱,隻能拖著跑在她的身後。
一前一後,又像小時候一樣的跑進了有爸爸在的醫院。
林沐風正坐在輪椅上,和胡智勇、江護士長等話別,見自己的孩子們跑進來,笑著招招手。
他們跑到了他的身邊。
再次回到家裏,恍如隔世。
林沐風坐在輪椅中,由亦寒推著進了房門。
寬敞的客廳,整潔幹淨,床前掛著窗簾,擋住室外的陽光。家的氣氛,如此熟悉。
客廳正麵放大了他和暖暖及亦寒一起拍的全家福,一家三口,笑容滿麵。
“你們把照片放大了?”林沐風問。
“不止呢!”暖暖放好手上的行李箱,指了指電視櫃上,上麵擺放了很多相架。
亦寒推林沐風到櫃子跟前看。
有林沐風和賀蘋小時候戴紅領巾穿白襯衫的合影,有在黑龍江兵團和胡智勇於潔如一起的合影,有脖頸上坐著亦寒的照片,有脖頸上坐著暖暖的照片,有和賀蘋及賀蘋父母一起拍的合影,還有和於潔如再婚的結婚照。
林沐風一一看過去,直到最後一張,他的目光停駐下來,久久不離。
亦寒幫他把那張照片拿下來。
是賀蘋穿婚紗的單人照。
林沐風凝神看了好一會。
“我沒有和你媽媽一起拍過結婚照。”開口緩緩地說,“這輩子也沒有機會了。”
暖暖把那張照片從林沐風手裏拿出來,在櫃子上擺好。
“媽媽說,她這輩子沒有和任何人拍過結婚照,再婚的時候也沒有。她說她的兩次婚姻都是嫁給了自己。”
林沐風有點累:“她又何苦如此!”緘默不語。
亦寒大步走上前,一把掀開窗簾,外麵陽光燦爛,瞬間全部照進了這間朝南的客廳裏。
林沐風用手微微遮擋了一下,仍渴慕陽光,漸漸適應了光線之後,放下手來。
亦寒走到他的跟前來,蹲下來,他的眼睛望著父親的眼睛,說:“爸爸,以後這個家就交給我吧!”
這個高度,是當年那個小小的亦寒的高度,林沐風曾經蹲下來,對他說:“亦寒,爸爸以後給你一個家。”
如今,當年幼小的兒子已經長成,挑過他挑了一輩子的擔子,對他說出這句話。
暖暖輕輕地小心地,勾住林沐風的脖子。
“爸爸,你累了,我們來照顧你。”
一家三口,他們的手,在陽光下,覆在一起。
兒子的手,女兒的手,把已經蒼老的父親的手交握在當中。
暖暖又撫摸到父親那塊陳年的傷疤。
已經是舊事了,隻沉在記憶的最深處。
暖暖想,原來她記憶的深處蘊出來的都是一圈一圈的暖意,從來都沒有陰冷過。
她握牢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男人的手,他們的手,為她撐起一片明媚的天空。
隻有他們,才是她在這個世界上最愛的人!
也隻有他們,才是和她共渡每一段歲月的人!
暖暖閉上眼睛,被這太陽下的滿滿的幸福籠罩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