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並不矛盾。朝秦暮楚,是說他們的生命曆程,隨著自己的心意而變,他們是最能遵循本心的人。為了尋一顆冰珠紿爰的人,而付諸一生,這樣的決定,還不夠隨性嗎?而拿自己的一生去隨性,這一種堅守,才能在那個世界化為傳奇。他並非是要以這顆冰珠求得公主的垂青啊,他生命的意義,已盡在這次旅程中,所以他把冰珠送給公主之後?就又踏上了自己的旅程。這樣的人生,真是令人神往啊。"
他這麼說著,臉上油然露出向往的神情,好像這故事不是他想出來的一樣。
或許對他來說,真的存在這個世界,存在這段曆史呢。這當然不是說林賢民的精神病還沒好,對於許多偉大的作家來說,相信筆下的世界,甚至被筆下的世界和人物所影響,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了。林賢民雖然文字水平還差得遠,但至少他和文學家們有了一個共同點。文字水平是可以訓練的,但有些東西,得靠天賦。我忽然覺得,說不定他這樣一直寫下去,真能成氣候呢。
天色暗下來的時候,我從友和出發,靠著林賢民精準的路線指引,我用了一小時十五分鍾,再次來到了那條小街。
冷庫就在麵前,我抬頭看了眼監控鏡頭,衝它咧嘴一笑。風卷著寒氣,往我的脖子裏鈷。白天裏太陽的溫度早已經冷卻,早舂的一點點曖在這個時刻完全感受不到。現在大概隻有幾攝氐度,麵前的風,卻仿佛更夾帶了冰碴子,讓我打了個寒戰。
怎麼會這麼冷?下一刻我發現,冷庫門並沒有關死,而是升起了差不多三十厘米,冷氣就是從那裏麵吹出來的。我蹲下去,腦袋湊著門縫往裏瞧,裏麵的那道內門完全幵著,有光。街上人很少,我等了一會兒,趁沒人的時候,飛快地平躺下,擠進門裏。我的鼻尖離鋼門的下沿隻有一厘米,如果這時門忽然砸下來的話,我就完蛋了。
幸好什麼都沒發生?我挪進門裏?—骨碌站起來。然後眼前突然一黑。冷庫裏的燈熄滅了。
無聲無息,我陷於黑暗之中。"有人嗎?〃我問。聲音來來回回地在冷庫裏碰撞,然後漸漸重歸於寂靜。沒人回答。
冷氣彌漫,就著燈滅前的那一眼,我瞧見裏麵的那道門依舊幵著,寒冷從那兒向外侵襲,把我包裏,我覺得關節都有些僵硬了。
這是零下四十攝氐度的冷庫啊!我摸著門,向旁邊移動,盡量不發出聲響。人暗我明,安全起見,我不想待在原先的位置上。冷庫裏沒有窗,燈一關,唯一的光源,就隻有外麵街道的路燈了。路燈光從外門底下那尺許高的縫隙裏透進來,很微弱,我花了幾秒鍾才從黑暗裏適應,看見了這些許的微光。隻是如果有人守在裏麵的冷庫裏,往外看,我站在門前的雙腿就會非常明顯。
我摸到了門邊的衣櫥,停下來,貼著衣櫥往前走。衣櫥裏放著我們白天穿過的棉衣,但我現在當然不能去穿,幵衣櫥門的動靜太大了。而且,初入黑暗的慌亂平複,我現在也覺得沒有那麼冷。要我估計的話,也就比街道上低個五六攝氏度。
往裏走的越深,門縫裏透進的光就越弱。它無力穿透太多的距離,當我對著外門的方向看時,還能依稀看出物件的輪廓,而當我麵向著內門,S卩裏麵黑洞洞一團,就像隻巨獸的嘴。
我一腳一腳地前進,人在這種時候,就會生出許多無稽的心思。比如我就不由得會想,右手拂過的那些衣櫥的門,門裏會不會藏著什麼東西,會不會有一扇門突然打開,什麼鬼東西會從裏麵探出隻爪子。
我說服自己,這些都是不可能的。那個關燈的人,肯定還在內門的冷庫裏。我在內門前停住,深吸了一口氣。剛才燈熄滅時的一聲問話,沒有等來回音。冷庫裏是沒有其他出口的,SP個關燈的人,在等什麼?等著我再往裏走,然後進行突然襲擊嗎?站在冷庫內門口,寒氣一波波湧出來。但也沒有白天那麼冷了,現在冷庫裏,不會低於零下十攝氐度。那個人如果穿了足夠多的衣服,可以在裏麵待很久。靠寒冷,是逼不出來的。
我想,之所以冷庫內門大開,外門也開了條縫,就是為了把溫度盡快地升上去吧。
我穿的是皮鞋,剛才走得再如何小心,仍不免有輕微的聲響發出。除非我現在把鞋子脫了走進去,否則總會弄出聲音來。
我現在要想想清楚,即便我能悄無聲息地走進去,那麼我想要幹什麼呢?找出裏麵的人,一下子把他製伏嗎?裏麵的人……如果我猜得沒錯的話,還是不要動武的好。
我把今天上午來這裏時,所見所聞的一切細節,都在腦子裏過了一遍。然後深呼吸。我掏出手機,調到手電模式,彎腰把手機放在地上,往前一推。手機滑動了三四米後停下,放出熒熒的光,周圍幾米變得隱約可見。我反而向後退了一步,這樣,接下來有什麼變故,我也有反應的時間。做了這一串事情,裏麵仍沒半點動靜。"咳。〃我清了清嗓子,然後開始說話。"我〃我剛說了一個字又停下
來,猶豫著接下來該說"是"還是"叫〃o"我是那多。"我這樣說道。"我是一個人來的,也沒有人知道我來這裏。今天上午,我和同伴來過這兒。當時,一位叫袁莉的女士接待了我們。是你在裏麵嗎,袁莉?〃沒有人回答我。"我就當你在了,袁莉。上午的時候,我們隻在這兒待了很短的時間。在我原本的預計裏,我本該在這裏待上更長的時間,多看看,多問問。畢竟就在不久之前,這裏發生過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麼,對吧。我既然決定來現場,當然不是來走馬觀花的。可說實在話,今天我確實走馬觀花了,就因為你,袁莉。今天白天我所見到的那個袁莉,並不漂亮,又熱情得過頭,話多得讓人受不了,而且聲音不怎麼美妙。這是真的你嗎?還是你特意設計的呢?"
"你成功了,我們匆匆忙忙就離幵了。但我後來回想時,如果你不是早晨表現的那樣,而是比如更安靜一些,我會有很多問題要問你。畢竟有許多的疑點,而且你的商業計劃太不尋常,作為同胞,關心一下再正常不過。比如我會問你,你為什麼會來曰本,來了多久了;比如我會問你,為什麼你這麼快就找到了這座冷庫,要知道,這邊前腳剛退租,你後腳就承租了,中間才空了多久,一天還是兩天?比如我會問你,是什麼讓你如此冒險,你所謂無輻射的水產是什麼時候從哪裏進的貨,又打算通過什麼渠道賣出去;比如我會問你,你在冷庫中還造了這麼大一座冰池,但回想起來,你似乎沒有造梯子之類的設施啊,那需要的時候,你怎麼把水產放進冰池,過後又怎麼把水產從這麼深的冰池裏取出來呢?還有許許多多的疑惑,我們都沒有問,包括一起來的那兩位同伴,我們隻想快一點兒從你的麵前逃幵。"〃如果這是你隱藏什麼東西的方式,我隻能說,你真是太了解人的心理了,做的真漂亮。可是,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你在隱藏什麼?"
我的聲音在冷庫裏回響盤旋著,沒有一丁點兒的回應。但我知道,在黑暗的某處,有一雙耳朵在聽著。
也許還不止一雙耳朵。"上午,在回去的路上,我在身上發現了一根頭發。當然,那不是我的頭發。我想是你的頭發,對嗎袁莉?我在你上衣上還見到過幾根。頭發沒有根,是被剪斷的。你剛剪過頭發嗎?"
當然沒有人回答我。我笑了笑,接著說:"這可就奇怪了,我們約定今天上午九點見麵,但你卻去剪了頭發,因此直到九點半你才露麵。這是在守時的日本,你一點兒都沒被日本人影響到嗎?更何況,早晨九點,你去哪裏剪的頭發?這裏附近,有這麼早開門的美發店嗎?是你自己剪的吧。急急忙忙地自己把頭發剪了,因此而遲到了半小時,嗬嗬,這讓我想到很多。〃
"我撿到的這根斷發,很長,很黑,很有光洚。看得出來,平日裏被你很好地保養著。很難想象,一個不喜歡長發的女人,會這樣保養自己的頭發。而且有哪個女人不喜歡長發呢,有哪個女人會這麼狠心這麼匆忙地把自己留了許多年的長發,在一個早晨親手剪斷呢?一定有非如此不可的理由!,,
"我想象了一下,如果你沒有把你的長發剪短,那麼,這頭長發會非常地顯眼,我這輩子見過的人裏,留有這麼漂亮長發的女人,屈指可數。然後我又想到,你臉上露在外麵的皮膚非常糟糕,再配上你的聲音,很像是曾受過嚴重燒傷。但是你手上的皮膚卻很好,這就奇怪了,人受到嚴重創傷的第一時間?手會下意識地去擋,所以臉傷成這樣,手不可能沒事才對。和頭發合在一起想,很容易,對嗎?你是在掩藏自己的身份,你臉上的傷不是真的吧。我應該曾經見過你。當然,你的眼睛我沒有一點兒熟悉感,但這個世界上,有一種東西叫美瞳。可以讓瞳?L變得美麗,當然也可以讓瞳?L變得醜陋。"
"當有了一個破綻的時候,其他的破綻也就隨著跳出來了。你為什麼會在冰池邊滑倒呢,我注意到那裏附近的地上有薄薄的冰。也許是你在造冰池時留下的水,但也有另一個可能,是從冰池裏新濺出來的水,如果裏麵盛著水,又經常有什麼進進出出的話。那冰池太高了,我們都沒真的爬上去看一看,裏麵到底裝著什麼東西。〃
"還有,我回去的路上,無意中舔了自己的左手,發現鹹得發苦。我本以為那是我撐冰池的手,後來意識到不是,SP是我拉你的手。所以,我是間接地沾到了地上的冰。而我的右手,卻是淡的。這就確認了,你用淡水造冰池,冰點在零攝氏度,而你在冰池裏盛的是鹹水或者說是海水,高鹽分會降低
水的冰點,所以當冰池凍結的時候,裏麵盛著的,還是液體。為什麼要這樣呢?"
我停頓了一下,在這片刻的安靜裏,冰庫裏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所有這些,都彙聚成了你的名字。當然,你不叫袁莉。"我說。這時候,門的另一邊,在冷庫的黑暗和手機熒光光暈的交界處,一個人影出現了。SP是一個修長的輪廓,熒光照不清她的臉。
那就是袁莉,但她並沒戴著口罩f身材也不似早晨那般臃腫。"蘇迎,好久不見。""你說錯了一點。"她說,嗓音也與白天全然不同,變得低沉柔和。老實說,我對她的聲音並不熟悉,畢竟隻有過短時間的交往,又已經那麼多年沒有見麵。我對她印象最深的,是那一頭長發。
"我沒有戴什麼美瞳。我就租住在對麵,早晨遠遠認出了你和梁應物,—陣手忙腳亂,明P裏有時間去買合適的美瞳。〃
"SP你的眼睛是怎麼回事?""和我臉上的紅印一樣,他做的。短時間改變一些表麵的生理特征,不過很影響視力的。"這個"他",當然就是水笙,我的那位海底人朋友,蘇迎的丈夫。"水笙還好嗎?""嗬。"蘇迎低笑了一聲,不置可否,打開了燈。"你好,那多。"一個聲音從冰庫的某處傳來。眼前一片光明,白光閃著了我的眼睛,一時看不清楚。
蘇迎彎腰把手機拾起來,遞還給我。我看清了她的臉,她還戴著帽子,但沒戴口罩,一張臉還是記憶中的那般秀美,隻是多了些成熟女人的風情。當然,已經沒有了那些可怕的紅斑,隻是神情裏,有著難以掩飾的疲意。
我向她一笑,然後望向發出另一個聲音的地方。那兒並沒有人,隻有一座冰池。然後,有什麼東西從冰池裏探了出來。乍一看,像是蓬液體,透明的,從冰池裏頭甩出來,搭在冰沿上。這液體並沒流下來,成為凝膠,又太過扁平,像條無色軟布。旋即它扭卷起來,收縮成圓柱形的一條,迅速變白,又顯肉色。五條分支從一端生長出來,三五秒鍾後,變成了五根長長的手指,連著手指的是一隻手,P逭後這手往下〃流〃了一截,於是一隻前臂就出現了。一秒鍾後,另一隻前臂從冰池裏甩了出來,也搭在了冰沿上。十根手指張開,仿佛在用力。驀然,一個人影從池裏升起來,帶著四散的水珠,帶著一聲"轟〃的悶響,落在冰池前。"你好,水笙。〃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