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其實並沒有什麼夜光粉。
這不過是蒼見優引蛇出動的謊言。他知道,此時的陳尚衣,想必坐立難安,直擔心自己派去的人,會被揪出行蹤了吧。
翌日午時。
郭後安排懿寧宮的人對外宣揚,已經找到了刺客。這對心都已經提到嗓子眼的陳尚衣來講,無疑是致命的打擊。
她知,她大勢已去。
那刺客,是她用重金收買的一個宮女。宮女原本隻做雜役,是地位最低等的,她無意間發現她竟然有一身好武藝,於是便動了正好利用她的念頭。此時,宮女若是落網,必然經不住嚴刑地拷問,會供出是她在幕後主使,她沒有想到機關算盡,到頭來都被郭後橫插一腳而破壞了。她想,也許此刻羽林騎正在前往擷芳樓的途中吧。
昨夜的暗自心慌,到現在,都變成了六神無主。
蒼見優隻是帶著幾名羽林騎的侍衛去了擷芳樓。刺客沒有找到。他隻想詐一詐陳尚衣。關於這種收買與行刺的事情,憑他的經驗,他幾乎可以確定八成,在刺客行刺之後的風口浪尖,她是不會立刻就聯係收買她的主子,而是要躲在隱秘的地方,等待風聲小了,才敢有下一步的行動。
更何況都是女子。
尤其是像陳尚衣那樣的女子,聰明不足,縱然有心使壞,卻欠了冷靜和深思熟慮。她實在不是一個強勁的對手。
蒼見優覺得,自己跟她相處的時間不長,卻也能很好地了解她。
可是,去到擷芳樓,蒼見優才恍然發現,他對她的了解,顯然是不足夠的。因為,陳尚衣不在擷芳樓了。擷芳樓的太監宮女說,她一個人,行色匆匆地跑了出去,不知道去了哪裏。
莫非是想逃?可這想法也未免太天真了。蒼見優嘀咕道。她一個弱質纖纖的女流能逃去哪裏?此時宮門仍然是關閉的,沒有皇帝的允許,誰也不能出去。隻要派人傳個訊,片刻的工夫,她隻怕還沒有走出禦花園,整個皇宮,就已經知道了羽林騎正在四處搜尋她。
她能去哪裏?
除非——
蒼見優的腦子裏閃過一個念頭。留了兩名侍衛守在擷芳樓,其餘的人則分散在宮內各地尋找通傳。而自己,便去了旖秀宮。
旖秀宮外的看守尚且不知道內情,蒼見優問之,他們便說,陳尚衣的確是來了,已經進去好一陣子了。蒼見優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加快步伐,甚至是疾跑到薛靈芸所在的一方小庭院。隱隱約約,聽見女子的哭嚎。
正是陳尚衣。
蒼見優破門進去。陳尚衣的手裏正拿著一把剪刀,抵著薛靈芸的咽喉。薛靈芸一動也不敢動,僵硬地站著,水汪汪的眸子,直盯著蒼見優。紅萱則坐在地上,想是被陳尚衣推倒了,那驚恐慌亂的神情比薛靈芸更甚。
“放了她。”蒼見優怒吼道。
陳尚衣的麵上仍然掛著淚痕,哭哭笑笑,道:“心疼了?哼,為什麼?到底這個女人有什麼好,你們所有的人都向著她。尤其是你,蒼見優,你明知自己的身份,卻偏偏還要對帝王的妃子念念不忘。為什麼?為什麼?既然你敢犯這樣大不敬的罪責,為什麼那個人就是她而不是我?你知不知道,那晚,你在擷芳樓喝醉了,不停不停地喊著,都是她的名字。我恨她。我也恨你。我恨她集萬千的寵愛於一身,恨她在緊要的關頭總能夠化險為夷。而你,我恨你,是因為你將她的幸運推到了頂峰,是你給了她這世間最難能可貴的完滿。我要毀了她,就必須連你也一起毀了。但是,你可知道我有多痛心?”
說罷,兩行清淚如泉湧。
蒼見優無聲歎息:“所以,你就要布這樣一個局來汙蔑我們?”
“是的。”陳尚衣手裏的剪刀離薛靈芸又近了一寸。她瞪大了眼睛,咬牙切齒道:“砒霜是我帶去夜來閣,趁誰都沒有注意的時候放進茶杯裏的。我知道怎樣的分量能傷人卻不能致命。這樣的苦肉計,任是誰都不會想到竟然是我用自己的命來做這場豪賭。我贏了。薛靈芸百辭莫辯,被關進冷宮。但是,皇上卻遲遲不肯處置她,我擔心她又會像從前一樣僥幸。而這個時候,你回來了。其實,我原本並沒有想過要這樣殘忍地對待你,我雖然恨你,但總難狠下決心將你徹底地劃做我的仇人。可是我卻聽說你在暗中調查我,你到底是不死心想要幫薛靈芸脫罪。那天,你來找我,我情急生智,便故意讓你聽到我所謂的計劃,我知道你不會袖手旁觀,隻要你去了,我便按照預算好的時間,帶皇上前去,便正好將你二人堵在這裏。皇上是怎樣的脾性大家都清楚,越是沒有證據的事情,就越讓他猜疑。”
“但你沒有想到皇後也在那個時候出現了。”薛靈芸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蒼見優,眉宇間,是不言而喻的感激。她並不知道整件事情是怎樣的布局,但她知道,蒼見優為了她,用盡了所有的心力。
陳尚衣不做聲,惡狠狠地瞪著蒼見優。仿佛是在等他來陳述。
蒼見優遂將他是如何識破陳尚衣的詭計,又如何說服皇後跟他一起演戲布局的經過告訴了陳尚衣。陳尚衣潸然哀戚,道:“我早知,我是很難勝過你的。但如今,我想要她死,我隻想要她死。”說著,情緒又激動起來,那鋒利的剪刀,已將薛靈芸的皮膚微微地割破。
紅色觸目驚心。
“可是,你為什麼要找人假扮皇後?”蒼見優的手有些發抖,手指張開,做出一個冷靜的手勢。他擔心陳尚衣繼續失控下去,對薛靈芸造成更大的傷害,他唯有故意尋找話題,來轉移陳尚衣的注意力。其實,他已經可以猜測得出,因為陳尚衣曾經拿了他藏在身上的那封告密信,她看了信的內容,又向他套了話,對於皇後曾經是如何陷害甄妃的,她也知道得一清二楚,而後來告密信去了夜來閣,她知道皇後定必對薛靈芸也懷疑提防起來,所以,她找人假扮皇後,假裝自己是受了皇後的旨意行事,那樣看起來就顯得更合情合理,也更能夠令蒼見優相信薛靈芸的處境是極度危險了。但她卻沒有想到,聰明反被聰明誤,如果沒有那個假皇後,蒼見優或許還不能那麼快識穿她的計謀。
蒼見優的辦法果然奏效,陳尚衣就像在擬奏則一般詳詳細細地講述自己是如何計劃,如何找宮女假扮郭後,她仿佛還有些享受回憶那個布局的過程。她的手也開始有點鬆懈了。剪刀離薛靈芸的脖子又遠了兩寸。
突然,蒼見優的袖中彈出一枚形似飛鏢的暗器。就在陳尚衣抓狂分神的當口。暗器如靈蛇,直直地尋著目標的麵門而去。
隻聽見一聲淒厲地嘶喊。
陳尚衣趔趄退後兩步,鬆開了薛靈芸,霍然跌坐在地上。原本光滑白皙的皮膚,在顴骨上,出現了很深很醜陋的一道。
容顏毀了。
血就像簾子似的掛下來。
染滿了整個右臉。
陳尚衣捂著傷口,破天荒地,沒有像她一貫的脾性那樣哭喊吵鬧。而是漲紅了雙眼,咬著唇,死死地盯住蒼見優。
沉默。
而此時,一把扶住將要摔倒的薛靈芸的蒼見優,已經換了溫柔的眼神。他根本沒有注意陳尚衣是怎樣看待他的,他隻低了頭檢視薛靈芸的傷口,掏出隨身的刀傷藥,輕輕地給薛靈芸敷上。薛靈芸微微仰起脖子,既驚恐且哀傷的眼神,正對上蒼見優的,兩個人俱是心中一陣翻湧,彼此的情緒好像都感染到對方,也相對無言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紅萱也總算鬆了一口氣,待刀傷藥塗好,便將薛靈芸扶到椅子上坐著,然後轉過身來,絲毫不敢大意地盯緊了陳尚衣。
陳尚衣渾身僵硬。
那把輕微染血的剪刀就落在身側。
她敗了。敗給自己的貪婪,嫉妒,不顧後果的任性,還有自詡的聰明。她的世界在那一瞬坍塌下來,分崩離析。她知道,等待她的,縱然不是砍頭的酷刑,至少,也逃不過餘生漫漫的淒慘。她撫著自己臉上的傷口,滿手鮮血,在最應該哭泣的時候,卻反倒,流不出一滴眼淚。
她緩緩地拾起了那把剪刀。
那個動作,驚魂未定的薛靈芸沒有注意到,滿懷憂戚的蒼見優也沒有注意到,隻有紅萱看見了,她想要喊,你這是做什麼,但是,還沒有喊得出來,陳尚衣的動作卻出奇地快。
她將剪刀刺進了心髒。
不偏不倚。
或許,從她走進旖秀宮,拿剪刀對著薛靈芸的那一刻,她就沒有想過還能活著走出這片瓊樓玉宇。
宮門深似海。
她做了那盲目撲火的飛蛾,斷了來路,斷了去路。她緩緩地倒在地上,閉了眼睛,疼痛與抽搐,伴隨著微弱的呼吸,一點一點地,消失殆盡。蒼見優愕然地愣了好一會兒,心中也有難過,陳尚衣再有不是,卻到底也是一條活生生的人命,忽然之間說沒就沒了,他有點難以自處。而薛靈芸的眼眶也紅了,她討厭她,討厭得連跟她說一句話都覺得憤懣,但她的心卻是柔軟的,眼睜睜看她死在她的麵前,終究也是一件悲傷的事情。她半晌不能言。
這時候,旖秀宮外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似有許多的人,急匆匆地包圍過來。蒼見優漸漸地鬆開了抓緊薛靈芸的手,站直身子,還特意地向後退開兩步,就仿佛要刻意與她劃清距離。而那渾身鮮血的陳尚衣,從未像此刻這樣安靜,她伸直了手臂攤開在地上,寬大的袖口均勻的張開,就像雀鳥起飛的姿勢。她渾濁的眼眸裏,偏有一角,映出了窗外的藍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