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於鱗雲:“唐無五言古詩,而有其古詩。陳子昂以其古詩為古詩,弗取也。”兩“其”字竟作“唐”字解,語便坦白。子昂用唐人手筆,規模古詩,故曰“弗取”,蓋謂兩失之耳。
子美七言古大澆初唐之樸,而於鱗雲“七言古詩,惟子美不失初唐氣格”,殆所不解。
胡應麟《詩藪》舉文皇《帝京》、允濟《廬嶽》、子昂《感遇》等篇,凡二十餘家,謂是“六朝之妙詣,兩漢之餘波。”予謂當是三唐之傑構,六朝之餘波。
岑棘陽《慈恩浮圖》詩,便“東”、“冬”通用。“四角”二語,拙不入古,酷為鈍語。至“秋色從西來,蒼然滿關中。五陵北原上,萬古青”,詞意奇工,陳、隋以上人所不為,亦複不辦,此處乃見李唐古詩真色。
子厚《田家》,曾吉甫以比淵明。然敘事樸到,第去元、白一塵耳,似不足方柴桑高韻。
崔署“東林氣微白”篇,末應有“傷此無衣客,如何蒙雪霜”二句,詞味才足。
於鱗《唐選》五言古詩十四首,就唐論之,既不足以盡其技,以為古調又未然,殆不如其無選。
沈期《答魑魅》詩“魑魅來相問”,又雲“影答餘他歲”,是用《南華》“罔兩問影”語,而易為“魑魅”。崔顥《孟門行》:“黃雀卸黃花”,用楊寶事,而易“玉環”為“黃花”。皆是隱映古事,而小變之,避常徑也,並不當以誤用駁之。又如“傾城傾國”,李延年為妹歌也,“朝為行?何杏輟閉擼嚀粕衽玻跬ブァ扒愎慍嗆何淶郟獉為雨楚襄王”。《陌上桑》羅敷本拒使君,而駱賓王“羅敷使君千騎歸”。並是裁染詞色,掩映古文。
七言歌行,雖主氣勢,然須間出秀語,不得全豪;敘述情事,勿太明直,當使參差,便附景物,乃佳耳。唐代盧、駱組壯,沈、宋軒華,高、岑豪激而近質,李、杜紆佚而好變,元、白迤邐而詳盡,溫、李朦朧而綺密。陳其格律,校其高下,各有詣,不容斑雜。唯張、王樂府,最為俚近,舉止<穀牙>露,不足效也。
李白《鸚鵡洲》詩,調既急迅,而多複字,兼離唐韻,當是七言古風耳。
殷撰《河嶽英靈集》,持論既美,亦工於命詞,可以頡頏記室,續成《詩品》,惜其所載尚未備人。其首敘常建,雲“一篇盡善者,‘戰餘落日黃,軍敗鼓聲死’”。然而“深入︹千裏”,似不知句法者。李嘉“禪心超忍辱,梵語問多羅”,中晚語耳。殷謂孫、許更生,未到此境。評義若此,差為間然。
王子安七言古風,能從樂府脫出,故宜華不傷質,自然高渾矣。
希夷《公子行》,風流駘宕,有飄?匱┲隆!棟淄肺獺芬灰慪兀ㄕ廴朊睿言詬永纖抵遼倌晷樾匆歡巍?
李如璧《明月篇》,用四“可憐”,參差掩映,通章篇法調法,俱複新妙。
太白天縱逸才,落筆驚挺。其歌行跌宕自喜,不閑整栗,唐初規製,掃地欲盡矣。
太白《公無渡河》,乃從堯、禹治水說起,迂癡有致,然筆墨率肆,無足取焉。《蜀道難》等篇亦然,開後人惡道。
“閨裏佳人年十餘”,頗有四傑風格,差逸宕耳。要此等是太白佳作。
《扶風歌》方敘東奔,忽著“東方日出”二語,奇宕入妙。此等乃真太白獨長。
《金陵酒肆留別》,山穀雲:“此乃真太白妙處。”而須溪雲:“終是太白語別。”予許須溪知言雲。
歌行,李飄逸而失之輕率,杜沈雄而失之粗硬,選家辨其兩短,斯為得之。
杜“秋風淅淅”八句耳,然變態至今莫能逾此等章法。
子美《冉樹歎》,亦近粗直,然至“天意”處一斷,“滄波老樹”複起作兩層敘,便複有致。
嘉州輪台諸作,奇姿傑出,而風骨渾勁,琢句用意,俱極精思,殆非子美、達夫所及。
盛唐歌行,高、岑參、李頎、崔顥四家略同,李奇傑,有骨有態,高純雄勁,崔稍妍琢。其高蒼渾樸之氣,則同乎為盛唐之音也。
七言古至右丞,氣骨頓弱,已逗中唐。如“衛霍才堪一騎將,朝廷不數貳師功”,“願得燕弓射天將,恥令越甲鳴吾君”,極欲作健,而風格已夷,即曲借對仗,無複渾勁之致。須溪評王嫩複勝老,愛忘其醜矣。
《莊子》“柳生其左肘”,柳類是瘡瘍。摩詰誤以為樹,《老將行》遂雲今日垂楊生左肘,誤矣。
司勳《江邊老人愁》,敘事坦直,亦不懈,然無複奇出,此等便為香山長詩之祖。
襄陽歌行,便已下右丞一格,無論高、岑、崔、李也。蓋全用姿勝,不複見氣,但未及雋語,為能立足耳。
龍標七言古,氣勢太峻,而才幅狹,然迅快流爽,又一格也。
常建七言古,格意輕雋,而下語粉繪皆別設,雖在盛唐,隱開溫、李樂府一派。
文房《銅雀台》前四句,可作五言一絕,衍作長調,不覺繁縟,便是此君高處。
君平長篇,天才逸麗,興逐筆生,複工染綴,色澤妙,在天寶後,文房、仲文俱當卻席者也。
楊衡《白》,唐樂府之佳絕者,然自齊、梁人視之,便詞色輕露矣。
王建歌行,才思佻淺,便開《花間》一派,不待溫、李諸公也。廷禮《品彙》未審格,故中晚多濫收之弊。
仲初佳篇,如《春詞》結句頗有古氣;《溫泉宮行》含吐有致,亦複情思杳靄。至《神樹》短歌,極惡道矣。
仲初《白》二首,冶思波屬,足儷仲師。喜其能不作戒荒及越兵沼吳等語,乃為近古。一著此等,便落下格。他體也忌見正麵,樂府尤難之耳。
初盛之後,似合有張、王俚俗一派,猶明中葉有袁中郎輩也。
張籍《節婦吟》,亦淺亦雋;《吳宮怨》無中生有,得青蓮之遺。餘作亦有工妙。大抵於結處正意悉出,慮人不知,露出卑手。
文昌樂府與仲初齊名,然王促薄而調急,張風流而清永,張為勝矣。
昌黎《琴操》,以文為詩,非絕詣,昔人嚐賞之過當,未為知音。至其擬《越裳操》,“我祖”、“四方”語奇,收斬截古勁,又複渾然。《龜山操》奇而樸,語意工妙。
韓詩“吾欲身為?氨湮保脹白遊粑獉我作龍”本此。然韓謙而李倨,亦似故欲避其意耳。
《嗟哉董生行》學《雁門太守》,然氣格凡近不稱。《石鼓歌》全以文法為詩,大乖風雅。唐音雲亡,宋響漸逗,斯不能無歸獄焉者。陋儒嘵嘵頌韓詩,亦震於其名耳。
大曆以後,解樂府遺法者,唯李賀一人。設色妙,而詞旨多寓篇外,刻於撰語,渾於用意。中唐樂府,人稱張、王,視此當有郎奴之隔耳。
《致酒行》,主父、賓王作兩層敘,本俱引證,更作賓主詳略,誰謂長吉不深於長篇之法耶?
元和詩響,不振已極,唯權文公乃頗見初唐遺構,亦一奇也。
玉川《樓上女兒曲》,通體妍俊,中“直緣”二句殊贅,或“錦帳”下徑接“我有嬌靨”,風格差得上。
張若虛“春江潮水”篇,不著粉澤,自有腴姿,而纏綿醞藉,一意縈紆,調法出沒,令人不測,殆化工之筆哉!
《絕纓歌》,李頎集無之,而《文苑英華》載為頎作,然輕緩不振,決非新鄉筆也。
《連昌宮詞》雖中唐之調,然鋪次亦見手筆。起數語自古法。“楊氏諸姨車鬥風”,陡接“明年十月東都破”,數語過祿山,直截見才。俗手必將姚、宋、楊、李置此,邐迤敘出興廢,便自平直。“爾後相傳六皇帝”一句,略而有力,先為結語一段伏脈。於此複出“端正樓”數語,掩映前文,筆墨飛動。後追敘諸相柄用,曲終雅奏,兼複溯洄有致,姚、宋詳,楊、李略。通篇開闔有法,長慶長篇若此,固未易才。
子美“文章有神交有道”,雖雲深老,且起有勢,卻是露句,宋人宗此等失足耳。滔滔一韻,未見精工,至“氣酣日落”以後,浮氣乃盡,真力始見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