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請問為政?曰:賢能不待次而舉,罷不能不待須而廢,元惡不待教而誅,中庸民不待政而化。分未定也,則有昭繆。雖王公士大夫之子孫也,不能屬於禮義,則歸之庶人。雖庶人之子孫也,積文學,正身行,能屬於禮義,則歸之卿相士大夫。故奸言、奸說、奸事、奸能、遁逃反側之民,職而教之,須而待之;勉之以慶賞,懲之以刑罰;安職則畜,不安職則棄。五疾,上收而養之,材而事之,官施而衣食之,兼覆無遺。才行反時者,死無赦。夫是之謂天德,王者之政也。
1.“王製”這個篇名,大概是“賢明君主亦即可能王天下的君主所推行的政治體製”的簡稱,這頭一節可說是開宗明義地把這個體製的要點,痛快淋漓地全盤托出:一開頭就用答問“請問為政”的方式,引出關鍵的、該稱為施政綱領的四句。這綱領,可以進一步簡化為兩句:舉賢能而罷不能,殺元惡而化中庸。我以為,一個國家,一個政權,隻要真正做到了這兩句話,國家沒有不興旺發達的,政權沒有不穩定鞏固的;相反,貪官汙吏當權,冤假錯案成山,人民怨聲載道,專靠欺騙宣傳和武力鎮壓維穩,是絕不可能收到長期效果的。荀子在兩千多年以前說的這四句話,對我們今天進行政治體製改革,仍然具有重要參考價值,不失為一項傳統資源啊。——“不待次而舉”是說不憑級別次序選拔官員:“待”有依靠、憑借義,“次”指人在某個係列中所處的層級、地位。“不待須”是“立刻”的意思:這個“須”等於“須臾”。“中庸民”當是指一般的人,即普通百姓,不會是指堅持行中庸之道的人,因為“中庸”的本義就是中間的、普通的。“不待政而化”是說:不依靠行政措施去強製他們聽話,而是憑著自己的高尚行為去感化他們,使之擁戴自己。又,這一句同孔子的這個說法似有承襲關係:“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民有恥且格。”(《論語·為政》)注意:當時講的“為政”,相當於今天說的“治國”:“為”是治理義,“政”指政事。
2.從“分未定也”起,到“故”字為止的幾句,是繼續講施政措施,大意是:在一個人的具體名分還沒有確定的時候,也要讓他有個大類的歸屬,貴族子孫如果不能順從禮義,就把他們歸入平民,平民的子孫隻要具有古代文獻知識,而且思想行為符合禮儀,也可歸入卿相士大夫之列。這,用今天的話來說,是打破等級門第觀念,反對血統論,不搞“唯出身成分論”。這在荀子時代,可說是極具革命性的思想。聯想到我們在二十世紀中期還大喊“老子英雄兒好漢”,今天還有所謂的“太子黨”,我不免感慨係之:中國的曆史包袱怎麼這樣重,曆史進程怎麼這樣緩慢而曲折?——“昭繆”很難懂,現抄錄一個注家的解釋:“‘繆’通‘穆’。昭穆:據古代宗法製度,宗廟或墓地的輩次排列,以始祖居中,二世、四世、六世位於始祖的左方,稱昭;三世、五世、七世位於右方,稱穆:以此來分別上下輩份。”“屬於禮義”在這裏是指能按禮義行事:“屬”有跟從、隨順的意思。
3.“故”字後麵的話是講按上述綱領施治就要采取怎樣的具體措施,主要是講如何對待“奸言、奸說、奸事、奸能”和“遁逃反側之民”,以及殘疾人。這裏體現的是“堅決打擊、取締歪風邪氣”和“盡力保護、幫助弱勢群體”的精神,這種精神是任何一個政權都要標榜的,問題在於具體實施時的標準是否真地具有公正性,和能否真地徹底實行,所以不必在一般宣言上較真。——這段話中難字頗多,我隻解釋這幾點了:“遁逃反則之民”是指逃亡流竄、不守本分的人(“反則”是說違反規則行事);“職而教之”的“職”是安排適當工作的意思;“須而待之”的“須”也是“等待”義;“慶賞”的“慶”也有賞賜義;“五疾”是指啞、聾、瘸、骨折、身材異常矮小這五種殘疾人。末句的“是”字是指代全部上文所說,非特指靠近的幾句。
2聽政之大分:以善至者,待之以禮;以不善至者,待之以刑。兩者分別,則賢不肖不雜,是非不亂;賢不肖不雜,則英傑至;是非不亂,則國家治。若是,名聲日聞,天下願,令行禁止,王者之事畢矣。凡聽,威嚴猛厲而不好假道人,則下畏恐而不親,周閉而不竭;若是,則大事殆乎弛,小事殆乎遂。和解調通,好假道人,而無所凝止之,則奸言並至,嚐試之說鋒起;若是,則聽大事煩,是又傷之也。故法而不議,則法之所不至者必廢;職而不通,則職之所不及者必隊。故法而議,職而通,無隱謀,無遺善,而百事無過,非君子莫能。故公平者,職之衡也;中和者,聽之繩也。其有法者以法行,無法者以類舉,聽之盡也;偏黨而無經,聽之辟也。故有良法而亂者,有之矣;有君子而亂者,自古及今,未嚐聞也。傳曰:“治生乎君子,亂生乎小人。”此之謂也。
1.這一節不是講施政綱領,而是講審理政事時的“處置原則”了。“聽政”,就是指在朝廷上或在官員辦事的地方處理政事(辦公廳的“廳”字的繁體是“廳”,就根源於此),故這個“聽”是“審理、處置”的意思。頭句就是陳述“聽政”的基本原則,亦即“大分”(“分”是辨別清楚的意思,“大分”用作名詞就是指謂據以區分的準則了),接著又用幾句申明這樣做的好處,也即理由。——“以善至者”、“以不善至者”,就我所見,一律理解為“懷著好意而來的人”(或將“好意”改作“好的意見”)、“懷著惡意而來的人”,這是典型的望文生義的理解。怎麼會有這樣兩種人到議政廳裏來呢?頗令人費解。我以為,這兩個“至”字,是“導致、招致”義(或者說“至”通“致”),“以善至者,待之以禮”是說:有待處理的那件事,如果當事人當初那樣做乃是出於好心善意,做壞了,是認識問題,隻是犯錯誤,那就按禮製的規定寬大處理之。這裏,“之”自是指代“至者”,但是指“事”,非指“人”,“待之”的“待”則是寬容、容忍的意思(《國語·晉語九》:“以其五賢陵人,而以不仁行之,其誰能待之?”俞樾平議:“待,猶忍也。”)。後句應仿此理解。這就通了。這樣地兩者分別,自然就好人敢做好事,壞人難以得逞,少有冤案,惡有惡報,“賢不肖不雜,是非不亂”了,於是一係列的好處都來了,以至於“國家治……天下願,令行禁止,王者之事畢矣”(“願”是傾慕義)。
2.從“凡聽”句起,至“又傷之也”句止,是講“聽政”的主持人(多半是君主)該怎樣處理自己同參與聽政的人(臣下)的關係。讀懂這幾句須得明白,“假道人”的字麵義是說借助別人的力量、支持來完成某項工作任務(“假”有“借”的意思,“假道”就是“借路”;可以認為“人”字前省去了一個“於”字),此處自然是指希望聽到別人的意見和建議,好讓自己處理得更加周全。所以前一層意思是:如果主持人聽政時隻顧自己的威嚴,完全拒絕聽取別人的意見(“不好假道人”,用今天的話說就是搞一言堂,獨斷專行),下麵的人就會“畏恐而不親”,不敢多所議論,不願說出心中全部意見了(“周閉而不竭”),這樣(“若是”)必然是大事辦不成,小事全落空(“殆”字用來表示推測時相當於“必定”;“弛”是鬆弛義;“遂”通“墜”)。接下是說采取相反的態度也不行,那樣的話,下麵的人就會“奸言並至,嚐試之說鋒起”(“鋒起”即“蜂起”),以致“聽大事煩”,終於也不利於處理好事情(“是又傷之”)。——讀這些話時,我的感想是:荀子或者有做大官的經驗,或者同時是個心理學家,對各類人的心態有一種洞察力。注意:“和解調通”是與“威嚴猛厲”對言的,自應從這個對待關係中去把握它的含義,但這裏顯是指的另一極端,也是一種錯誤態度。因此,注家們多翻譯為“隨和而容易接近”,使之帶上了褒義,就屬誤譯了;譯作“毫無主見,隨波逐流”,也許差強人意,下接“而無所凝止之”(意思是:以至於無休止地議論個沒完),就很自然了。又,此節中的“假道人”,注家們一律注釋、翻譯為“待人寬容”,這既無訓詁根據,義理上也難說得過去,我估計原因是自己讀不懂,就因襲一個名家的解釋,而那名家恰好在這裏失誤了。名家貢獻大,誤起人來也誤得比無名者快得多大得多啊!
3.“故法而不議”後麵的話,是講正麵意見、應然態度了。這段話對於了解荀子政治思想頗關重要,我就翻譯一下吧:所以,如果因為有了法製,處理問題時就不再進行討論研究,那麼,法律條文沒有涉及到的事情就會無法可依;如果因為規定了各部門的職權,就不再彼此溝通,那麼,職權範圍涉及不到的事情就必定會沒有人過問。因此,必須既有法製又遇事時進行討論研究,既規定各部門的職權,又在辦事時彼此溝通,這樣,壞人的陰謀才不會不被發現,好人的善行才不會遭到遺漏,任何工作都不會發生失誤了;這,不是君子當政,那是決做不到的。由此可知,所謂公平公正,乃是平衡各部門的職權,所謂寬嚴適中,乃是端正處理政事的態度,有法可依的事就堅決依法辦理,法律沒有做出規定的事就按相似的情況類推處理之。這樣,就沒有哪件事處理不了了。總是想當然地臨時作出決定而沒有常規,這是處理政事最應該避免的。因此,有良好的法製而仍然產生動亂,這情況是可能有的,有君子而仍然發生動亂,則從古到今還不曾聽說過。古書上說:“國家的安定產生於君子,國家的動亂來源於小人。”說的就是這種情況啊。——其中難字的含義可從譯文索解,就不作解釋了,隻還說這樣兩點:①我這譯文是獨樹一幟的,務請讀者細辨之,批評之;如果我這翻譯基本不錯,那麼,對“假道人”應作我上述的理解就顯得毋庸置疑了吧?②荀子在這裏申述的明顯是“有治人,無治法”的思想(在《君道》篇,他就是這樣表述的),盡管有其理由(他的主要的理由,也就是上世紀後期在中國喊得震天價響的“人的因素第一”),但卻明明是倡導、主張人治,為君主專製製度張目;這從法律既是人自己製定的,又是眾多人曆史經驗的總結看,他這樣強調人與法的關係,是片麵的,錯誤的。
3分均則不偏,勢齊則不壹,眾齊則不使。有天有地而上下有差,明王始立而處國有製。夫兩貴之不能相事,兩賤之不能相使,是天數也。勢位齊,而欲惡同,物不能澹,則必爭,爭則必亂,亂則窮矣。先王惡其亂也,故製禮義以分之,使有貧、富、貴、賤之等,足以相兼臨者;是養天下之本也。《書》曰:“維齊非齊。”此之謂也。
1.這是論述禮製的起源和作用,是荀子思想中的極為重要的部分,文字很好懂,隻是要注意:頭句的“分均”是說標示人的身份、地位的“名分”大家都一樣;“勢齊”是說勢力、地位相當;“眾齊”是說擁有的奴隸一樣多(“眾”在當時可以指從事生產活動的奴隸);“不偏”、“不壹”、“不使”並提,足見依次是誰也不能壓倒誰、統一誰、役使誰的意思。——於是,頭三句好懂了。這三句是這一段議論的根據:事實根據,人性根據。荀子相信這根據,看做是自己理論的顛撲不破的前提,自然是因為他先還預設了人性本惡,即:從天生自然本性說,人是不願、不會屈服於人的,屈服了,必是被迫的,即是維護生存的權宜之計。這是荀子的一個基本觀點,是他的性惡論的核心內容。我以為,到此為止,荀子是對的,並且,關於人的許多問題,從他的這個設定出發才可能做出最好的解釋。
2.“有天有地而上下有差”句(此“而”字,和後兩句中的“之”字都相當於“則”),從邏輯上說是個分析命題:給出了“天”、“地”、“差”的定義,無須做實際檢驗,就自明無誤了。但荀子說這一句是為了引出亦即類比出下一句(“國有製”是指國內居民有了名分,人們的地位固定了)。荀子不知道,他這樣類比是犯了邏輯錯誤的,對我們來說,他犯這個錯誤則清楚地表明了:一方麵,他把作為社會成員的人類個體之間的等級、低位差別的形成,歸因於“先王”的偉大功績而謳歌之,另一方麵,他又把製定名分以固定人們的等級差別,看做是一種客觀必然性,簡直是自然曆史過程,因此,“先王”在這裏其實隻是曆史必然性的人格化身。接下至“亂則窮矣”句,是先重複頭三句的意思然後做推論,意在指出“王”的必要性和必然性,就在於止“亂”和避免導致“窮”。因此,“天數也”同時含有“明王”的出現(“明王始立”)也是天數的意思(“數”是規律義),這就有點神秘主義和宿命論了。最後結論說:“先王惡其亂也,故製禮義以分之,使有貧、富、貴、賤之等,足以相兼臨者,是養天下之本也”,就更是把作為統治者的先王,說成為挽救人類免於滅亡的救世主了,當然必須批評為“唯心主義的英雄史觀”。——“澹”通“贍”,“物不能澹”是說社會生產出來的東西不足以滿足所有人的需求;“相兼臨”是“相互麵對而不仇視”亦即彼此相安的意思(“臨”有麵對義,如“臨危不懼”)。注意:“使……相兼臨者”這個“者字結構”是指謂“使……相兼臨”這件事,非指人;“養”的賓語是“天下(人)”,不是“本”;所以此句的正確翻譯是:使得人們有了貧富貴賤的等級差別,從而大家能夠相互麵對而不仇視,這可以說是養育天下人(使不在相互爭鬥中滅亡)的根本措施。《書》曰的“維齊非齊”,意思是:要整齊劃一,就要先做到不整齊劃一。順便說一下:“相兼臨”,我見到的注家們的解釋、翻譯竟然是:“逐級進行統治”;“相互督促監視的意思”;“自己能夠憑借這些來全麵統治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