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誌摩去世四周年2(1 / 2)

但你可別誤會我心眼兒窄,把不相幹的看成重要,我也知道誤解曲解謾罵,都是不相幹的,但是朋友,我們誰都需要有人了解我們的時候,真了解了我們,即使是痛下針砭,罵著了我們的弱處錯處,那整個的我們卻因而更增添了意義,一個作家文藝的總成績更需要一種就文論文,就藝術論藝術的和平判斷。

你在《猛虎集》序中說“世界上再沒有比寫詩更慘的事”,你卻並未說明為什麼寫詩是一樁慘事,現在讓我來個注腳好不好?我看一個人一生為著一個愚誠的傾向,把所感受到的複雜的情緒嚐味到的生活,放到自己的理想和信仰的鍋爐裏燒煉成幾句悠揚鏗鏘的語言(哪怕是幾聲小唱),來滿足他自己本能的藝術的衝動,這本來是個極尋常的事,那一個地方那一個時代,都不斷有這種人。輪著做這種人的多半是為著他情感來的比尋常人濃富敏銳,而為著這情感而發生的衝動更是非實際的──或不全是實際的──追求。而需要那種藝術的滿足而已。說起來寫詩的人的動機多麼簡單可憐,正是如你序裏所說“我們都是受支配的善良的生靈”!雖然有些詩人因為他們的成績特別高厚曠闊包括了多數人,或整個時代的藝術和思想的衝動,從此便在人中間披上神秘的光圈,使“詩人”兩字無形中掛著崇高的色彩。這樣使一般努力於用韻文表現或描畫人在自然萬物相交錯的情緒思想的,便被人的成見看做誇大狂的旗幟需要同時代人的極冷酷的譏訕和不信任來撲滅它,以挽救人類的尊嚴和健康。

我承認寫詩是慘淡經營,孤立在人中掙紮的勾當,但是因為我知道太清楚了。你在這上麵單純的信仰和誠懇的嚐試,為同業者奮鬥,衛護他們情感的愚誠,稱揚他們藝術的創造自己從未曾求過虛榮,我覺得你始終是很逍遙舒暢的。如你自己所說“滿頭血水”你“仍不曾低頭”,你自己相信“一點性靈還在那裏掙紮”,“還想在實際生活的重重壓迫下透出一些聲響來”。

簡單的說,朋友,你這寫詩的動機是坦白不由自主的,你寫詩的態度是誠實,勇敢,而倔強的。這在討論你詩的時候,誰都先得明了的。

至於你詩的技巧問題,藝術上的造詣,在幾乎沒有一定的定義時代,轉入這討論外形內容,以至於音節韻腳章句意象組織等藝術技巧問題的時期,即是根據著對這方麵努力嚐試過的那一些詩,你的頭兩個詩集子就是供給這些討論見解最多材料的根據。外國的土話說“馬總得放在馬車的前麵”,不是?沒有一些嚐試的成績放在那裏,理論家是不能老在那裏發一堆空頭支票的,不是?

你自己一向不止在那裏倔強的嚐試用功,你還曾用盡你所有活潑的熱心鼓勵別人嚐試,鼓勵“時代”起來嚐試──這種工作是最犯風頭嫌疑的,也隻有你膽子大頭皮硬頂得下來!我還記得你要印詩集子時我替你捏一把汗,老實說還替你在有文采的老前輩中間難為情過,我也記得我初聽到人家找你辦《晨報副刊》時我的焦急,但你居然板起個臉抓起兩把鼓錘子為文藝吹打開路乃至於掃地,鋪鮮花,不顧舊勢力的非難,新勢力的懷疑,你幹你的事“事在人為,做了再說”那股子勁,以後別處也還很少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