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說完,維杉看見芝在對麵很高興地微微一笑。

少朗太太問老晉家裏的孩子怎樣了,又殷勤地搬出果子來讓大家吃。她說她本來早要去看晉嫂的,隻是暑假中孩子們在家她走不開。

“你看,”她指著小孩子們說,“這一大桌子,我整天地忙著替他們當差。”

“好,我們幫忙的倒不算了,”芝抬起頭來笑,又露著那排小牙。“晉叔,今天你們吃的餃子還是孫家篁哥幫著包的呢!”

“是嗎?”老晉看一看她,又看了小孫,“怪不得,我說那味道怪頑皮的!”

“那紅燒雞裏的醬油還是‘公主娘’禦手親自下的呢。”小孫嚷著說。

“是嗎?”老晉看一看維杉,“怪不得你杉叔跪接著那塊雞,差點沒有磕頭!”

維杉又有點不痛快,也不是真惱,也不是急,隻是覺得窘極了。“你這晉叔的學位,”他說,“就是這張嘴換來的。聽說他和晉嬸嬸結婚的那一天演說了五個鍾頭,等到新娘子和儐相站在台上委實站不直了,他才對客人一鞠躬說:‘今天隻有這幾句極簡單的話來謝謝大家來賓的好意!’”

小孩們和少朗太太全聽笑了,少朗太太說:“夠了,夠了,這些孩子還不夠皮的,你們兩位還要教他們?”

芝笑得仰不起頭來,小孫瞟她一眼,哼一聲說:“這才叫做女孩子。”她臉漲紅了瞪著小孫看。

棋盤,棋子全畫好了。老晉要回去打牌,孩子們拉著維杉不放,他隻得留下,老晉笑了出去。維杉隻裝沒有看見。小孫和芝站起來到門邊臉盆裏爭著洗手,維杉聽到芝說:

“好痛,剛才繩子擦破了手心。”

小孫說:“你別用胰子就好了。來,我看看。”他拿著她的手仔細看了半天,他們兩人拉著一塊手巾一同擦手,又吃吃咕咕地說笑。

維杉覺得無心下棋,卻不得不下。他們三個人戰他一個。起先他懶洋洋地沒有注意,過一刻他真有些應接不暇了。不知為什麼他卻覺著他不該輸的,他不願意輸!說起真好笑,可是他的確感著要戰勝,孩子不孩子他不管!芝的眼睛鎮住看他的棋,好像和弱者表同情似的,他真急了。他野蠻起來了,他居然進攻對方的弱點了,他調用他很有點神氣的馬了,他走卒了,棋勢緊張起來,兩邊將帥都不能安居在當中了。孩子們的車守住他大帥的腦門頂上,吃力的當然是維杉的棋!沒有辦法。三個活龍似的孩子,六個玲瓏的眼睛,維杉又有什麼法子!他輸了輸了,不過大帥還真死得英雄,對方的危勢也隻差一兩子便要命的!但是事實上他仍然是輸了。下完了以後,他覺得熱,出了些汗,他又拿出手絹來剛要揩他的腦門,忽然他呆呆地看著芝的細鬆的頭發。

“還不快給杉叔倒茶。”少朗太太喊她的女兒。芝轉身到茶桌上倒了一杯,兩隻手捧著,端過來。維杉不知為什麼又覺得窘極了。

孩子們約他清早裏逛北海,目的當然是搖船。他去了,雖然好幾次他想設法推辭不去的。他穿他的白荷蘭褲子葛布上衣,拿了他草帽微覺得可笑,他近來永遠地覺得自己好笑,這種橫生的幽默,他自己也不了解的。他一徑走到北海的門口還想著要回頭的。站崗的巡警向他看了一眼,奇怪,有時你走路時忽然望到巡警的冷靜的眼光,真會使你怔一下,你要自問你都做了些什麼事,準知道沒有一件是違法的麼?他買到票走進去,猛抬頭看到那橋前的牌樓。牌樓,白石橋,垂柳,都在注視他——他不痛快極了,挺起腰來健步走到旁邊小路上,表示不耐煩。不耐煩的臉本來與他最相宜的,他一失掉了“不耐煩”的神情,他便好像丟掉了好朋友,心裏便不自在。懂得吧?他繞到後邊,隔岸看一看白塔,它是自在得很,永遠帶些不耐煩的臉站著——還是坐著?——它不懂得什麼年輕,老,這一些無聊的日月,它隻是站著不動,腳底下自有湖水,亭榭鬆柏,楊柳,人——老的小的——忙著他們更換的糾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