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歲生日那天,媽媽問卓爾,是否記得幾年前常在小區吹口哨的那個男孩?卓爾很認真地歪頭想了片刻,說,記得啊。媽媽說,聽說那個男孩出國了呢,真看不出,當年那麼惹人厭煩的一個小痞子,竟然就考過了托福。卓爾笑笑,切下一份蛋糕,漫不經心地回一句:哦,是嗎?
對於卓爾,那已經是4年前的事了。那時她剛剛跟了離婚的媽媽,搬到這個小區裏來,將一切都收拾妥當之後,卓爾歡天喜地地打開靠近自己臥室的陽台門,俯視這個小區的中心花園。在未搬進之前,媽媽問卓爾喜歡什麼樣的房子,卓爾微閉上眼睛,神往地說:當然是推開陽台的門,就能夠聞到花香,看到樹木、藍天、飛鳥,聽到小蟲子在歌唱啦。媽媽點點卓爾的腦門,笑她:你說的簡直是豪華別墅呢。但不過是一個星期,媽媽果真給卓爾找到了這樣一處房子。
這個小區,距離學校,不過是一站路的距離,卓爾可以穿過一小片茂密的竹林,再繞過大片的夾竹桃,爬過一片植滿三葉草的山坡,而後沿著老城區高大粗壯的法桐,走上片刻,便到了校園。而這綠色之路的源頭,便是小區的竹林。卓爾不知道這片竹林,在這裏生長了多久,或許與這棟綠樹掩映下的小洋樓,同樣年齡了吧。否則,那些竹子,便經不起那個每日吊兒郎當穿風而過的男孩的折磨。
卓爾不喜歡這個被一個胖胖的女人叫做陳達的男孩,那日她習慣性地在陽台上看書,突然聽到樓下有人“嗨”一聲大叫,她循聲看下去,便見陳達正舉著一本書,朝她晃著:嗨,王小藍,是你的書嗎,我給你送上去吧。
卓爾氣惱道:對不起,你認錯人了,我不叫王小藍,我叫卓爾,卓越的卓,爾後的爾!陳達突然在這句話後,得意地笑了:我記住啦,卓爾,下次再不會叫錯你的名字哦。卓爾看著他飛跑過竹林,白色的襯衫係在腰間,隨風飄著,像一匹驕傲的戰馬,書,胡亂地放在斜挎的書包裏,幾乎掉落下來,這才明白,她被陳達騙了。
卓爾就是在那時,開始記下並討厭這個自以為是的陳達。
陳達的家,在竹林的另一側,隔著這蔥鬱的一片綠,卓爾看不到他究竟進了哪一個單元,又躲在哪個窗戶後麵,窺視著她。看不清,她也不關心,任他無聊地眯起一雙小眼,嘻笑著看過來。大多數時間,卓爾是在臥室裏學習的,除非是累了,她才會端一杯媽媽自己做的酸梅汁,在陽台上駐立片刻,將視線,落到那片柔和新鮮的綠色上去。常常是卓爾一在陽台上站定,陳達的腦袋,就在竹林裏,冒了出來。他的腦袋,極其地顯眼,即便是樓前湧滿了人,卓爾也能一眼就將他辨識出來。並不是他長得怎樣地帥,實在是,自從他們彼此知道對方的名字後,陳達就很神經地,去剃了個光頭。甚至在沒有路燈的晚上,卓爾也能看到他閃閃發光的腦袋。
陳達的出現,還會伴隨著無休無止的口哨聲。他的口哨,如果不帶了有色眼睛,聽上去倒也是挺美,時而悠揚婉轉,時而高亢激昂,大多數時候,它是一匹奔馳的山間野馬,或者山澗的溪流,遠遠地,就讓你知道,是他來了。偶爾,這哨聲在竹林上空打個旋,便噤了聲,定是陳達被自己胖胖的老媽,給半路揪了回去。
這戛然而止的哨聲,還會有個慘烈的結束語,陳達用這樣略帶誇張的“啊”一聲大叫,告訴每一個聽他口哨的人,他又挨了老媽的棍棒。但是棍棒有什麼用呢,他陳達是個刀槍不入的人,第二天嘹亮的口哨聲一響,人人又可以看見陳達飛奔過小山坡,在小區的球場上,精靈的猴子一樣,上竄下跳了。
陳達的球技,在卓爾的眼裏,簡直是拙劣。他常常就將球,打到卓爾家的樓道裏來,每次打過來,陳達都會在一群男生的嘲笑聲裏,飛跑過來撿。如果恰好卓爾也在,陳達便會在起哄聲裏,哼起快樂的小曲,似乎,那些背後的哄笑,不過是一陣小風,連他的衣襟,都掀不起的,又怎能傷得了他的尊嚴?但如果卓爾在房間裏安心地學習,陳達的口哨聲,起初還會欣悅,但撿到球離去的時候,則明顯地疲遝下來,像是暗夜裏看完電影,睡眼惺鬆地,踱回家去。
但是有一次,陳達連這疲憊的哨聲,也給停止了。那次卓爾從學校補課回來,班裏有個男生,要借她的一本書看,正好順路,便一起過來拿。經過球場的時候,恰好陳達一個人在苦練球技。卓爾瞥他一眼,便說說笑笑地,與同學走了過去。就是那一刻,卓爾看見陳達的臉上,一下子黯淡下去。昔日嘈雜的一張嘴,瞬間,便失了聲。是卓爾的同學,走了許久,樓下才有嘭嘭嘭的球聲,響起來。幾乎所有人,都聽出了籃球撞擊地麵時,鮮明的失落和惆悵。
陳達那段時間安靜了許多,好像一下子從世界上消失掉了。沒有人關心這個常常在小區裏惹是生非的小子,究竟去做了什麼。倒是習慣了他的口哨聲的卓爾,在學習的時候,會覺得少了些東西;站在陽台上的時候,視線裏,也是空茫,昔日那些生機的球場、竹林、小道,都似乎被人消了音,靜寂無聲。秋天已經來了,風吹過來,竹葉便簌簌地落下來,像一首寂寞的詩。花草已經開始枯萎,風一緊,那衰頹便愈加地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