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五(1 / 2)

白雲托著翠花的身子,軟綿綿的,忽上忽下……她四肢無力,仿佛終於找到歸宿那樣心曠神怡。猛地,風刮過來了,雲彩四下飄散,她掉下來了,耳邊風聲雨聲大作,心裏麻酥酥的,像吞下活青蛙那般難受……她大叫一聲,醒來了,一眼瞅見了強娃頭上那十道深深的血印。

翠花爬起來,多年來壓抑的情緒突然發泄出來,憤怒使她失去了理智,她跳下炕,伸手恨恨地打了強娃幾個耳光,然後,把門開得大大的,對著兒子吼道:“你走!你不要你大,我要你做甚?”

強娃給母親跪下了,深深地低著頭。他的孝順是出名的,不善言語的人卻有一顆聰慧而內秀的心,念書時,他那極強的理解力和記憶力曾使老師和同學們吃驚,假如不是父親病重,他是能夠考上大學的。他沒有擺脫不幸的命運的羈絆,高中沒念完,他就回來了,自覺地挑起了生活的重負。

所以,強娃的確不是那種愚昧而頑冥不化的青年。一種衝動——一種受到刺激和羞辱後本能的衝動使他的理智失去了平衡,他幾乎是本能的舉起了斧子,又本能的抓破了自己的頭皮……現在,母親的幾個耳光把他打靈醒了,理智又主導了他的行動。他給母親跪下了,說不上懺悔,卻是真心實意地對母親表示歉疚。

“憨憨,你曉得麼?”翠花心裏一軟,又情不自禁地流出了淚珠,“正是為了你,我才把牙咬碎咽到肚子裏,活到如今……。”翠花把什麼都認了,仿佛眼前跪倒的不是自己的兒子,而是情同手足的知己。克強怎樣給他偷玉米,他們又怎樣偷偷地相愛,她怎樣懷了孕,輕生的念頭又怎樣一次又一次向她襲來,她又怎樣忍辱偷生——為的是克強留下的這條孽根!

“孽種!”母親哭著,發自內心的狂吼道:“你管得住麼?!就是把我放到油鍋裏煎熬上十八回,我也要跟你大結婚!你嫌丟人你就走!我不怕。這輩子把苦受紮了,到老來還顧得了甚?!”

強娃震驚了。在他記憶的倉庫裏,母親從來都是那種溫柔體貼的人,今天這是怎麼了?仿佛一頭發瘋的蠻牛。那種私生子的羞辱和深深的母愛攪合在一起,使強娃無論如何也擺脫不掉內心的痛苦。當他被迫輟學時,他沒有懊悔,也沒有懷才不遇的歎息,他幾乎是非常自覺地把生活的膽子挑起,又非常自覺地繼承著老一輩人勤勞的本色。他是一個生活的強者,他不論和那一塊土地結合,都能結出豐收的碩果。但他也有男子漢那種寧死不屈的骨氣,當他心目中的姑娘因為不願跟他背上那種恥辱的名聲而宣布跟他斷絕來往時,那種由於羞辱而迸發出來的惱怒使他恨不得將山推倒,將海填平。現在,那種激憤在體內逐漸平息了,母親的哭聲又換醒了他靈魂中那種固有的天性——隻要不是石頭,每一顆帶血的心靈都不可能沒有感情……他開始思考了:這種悲劇是人的過錯,還是時代的失誤?他就是把他親大剁成肉泥,也難封眾人之口。況且,他的血管裏有他親大的遺傳基因,他一輩子也不可能擺脫良心的自責……不管他願意不願意承認,這是命中注定了的,誰也無法改變這已鑄就了的事實……生活又一次向他發難,他將怎樣應付這難以應付的局麵?

他跪久了,兩腿麻木,母親仍在不停地哭訴,窯內漸漸的暗了,院子裏,牛在叫喚,豬在拱圈,狗攆得雞滿院亂飛,這些牲畜都餓了,需要人去照應。他站起來,母親瞪他一眼,他一哆嗦,看著母親,倒退著來到院子裏,他先給雞撒了把食,給牛拌了草,然後去喂豬。那豬二百多斤重,原計劃明天殺了拿到公社集市上去賣,現在看來不行了,他已經沒有心思顧及那些事了——算那家夥有福,還能多活一些時日。你看,那豬好像根本不知道死亡即將來臨,它仍然把頭埋在豬槽裏,吃得有滋有味……

遠山漸漸地模糊了,他突然覺得周圍變得陌生,仿佛什麼東西向他擠壓過來,要把他壓得粉身碎骨。他有點胸悶,真想大吼一聲。二十四年來,他第一次感覺到生活原來不過是一場夢,當他從夢中醒來時,看到一切都變了形。真與假,美與醜,善與惡,他得重新把這些名詞放到心靈的天枰上去稱。他無法容忍大跟媽的那種行為,但卻說不上他們究竟錯在那裏;他將不得不去麵對人們的白眼和歧視,但他卻竭力想保持一個男子漢的尊嚴;姑娘在流言麵前的退縮不是沒有道理,但他卻仍然幻想著怎樣把這種局麵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