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東橋在熱水塘可是一個名人,提起他沒有人不知道的。甚至有人把他故意張冠李戴,用在別人頭上稱呼別人,以圖取樂,也許人們世世代代永遠都不會忘記他。其實他的父母死的時候,他也不算年幼,已經十幾歲了,家中唯一的親人就是一個同父異母的哥哥,可是這些都是靠不住的,他的哥哥把他分開,讓他住在老房子裏,由於他獨立生活能力低,生活狀態每況逾下,那個年代的社會福利並不完善,他就一個人孤苦伶仃地生活。土地未下戶以前,他尚且能夠一個人支撐,再到後來就再也支撐不下去了。有一年過年,臘月裏人人家裏殺豬、舂粑粑,他一個人什麼都沒有,特別是他看到別人吃著那個香噴噴的毛稻米,他就饞得淌口水。古話說“飽暖思*欲,饑寒起盜心”,小東橋沒有吃的就去偷他哥哥的豬肉、粑粑,他把這些東西藏在被窩裏。他哥哥家在被窩裏找到這些東西,立即拿走,小東橋看到得而複失,怒火心中起,他把滿腔的怨氣發在他養的一頭小豬身上,拿起一根木棒朝那畜生打去,幾下就把它打死了。後來,他吃的食物他也不把它煮熟了吃,而是把玉麥顆粒炒熟了吃,由於幹的食物吃多了,他的身體一天天瘦下去。這個時候就來了一個擺布他的人,他告訴小東橋身體有問題,小東橋得的是“幹”病,他家又如何如何會醫“幹”病,那家人胡亂弄了一些“藥”給小東橋吃下去,於是他們就向小東橋索要醫藥費,小東橋說沒有,他們就拆了小東橋的耳房抵債。其實小東橋根本就沒有什麼“幹”病,充其量隻是營養不良而以,就是瘦了的意思。再過了幾年,小東橋就不幹活了,他打主意去過乞討生活,他弄了一口“烙鍋”提著到黃泥河街上乞討。在那個年頭,大家都顧不了自己,哪個還管得了別人,小東橋每次都收獲有限,於是他心中憤憤然,竟出口罵人:
“哪個我兒子給我點嘛?哪個我兒子給我點嘛?”
這樣一來他收獲的更少。
80年代的某個星期天,我們大家行進在趕黃泥河街子的路上,當人們按照慣例在獨股水歇氣喝水的時候,我又看到小東橋的影子,隻不過樣子極為怕人。我看到的是一具骷髏一樣的東西。模樣是猴子的模樣,手持一把銻質鑄造的大水瓢,正在清冽的山泉水邊舀水喝,旁邊放著乞討用的“麻蛇皮”口袋。我不禁想起猴子變人的道理,心想人也能成猴子的,此時的他已經徹底變成了另類,小東橋的腦袋瓜、眼睛被出奇的放大,而脖子以下的身體部位卻被收縮,有點類似外星球的生物。再過了幾年,聽說也是一個星期天,他隻有在星期天才去黃泥河街上乞討,在返回大寨的途中遇上大雨,倒斃在草鞋田的路上,地上被手爪爪刨了很深很深的印子,他是想爬起來進到路旁的窯房裏避雨,不想卻抗不住風雨的擊打,從此再也沒有站起來,到天國去了。草鞋田的人帶信到大寨,他的哥哥請人把他弄到炮台埡口葬了,他終於了卻他痛苦的一生。小東橋這樣的人是真正的赤條條的來,赤條條的去,我們不知道他是否想過要發奮圖強,是否要娶妻生子,這一切的一切都已經成為過去,他所奢望的一切可能隻不過是吃飽肚皮,滿足肚子的欲望,但是這一切對於他來說都已經是過眼煙雲,可望而不可及的東西。人們可以說像他這類人屬於懶漢,一生不思幹活,但是我想這些人更多的時候屬於笨人,心中沒有主意,也就是不會謀生的人。這類人是值得同情的,小東橋如果不是因為他的父母早亡,他的境遇或許不會如此。
李小富的年齡和我相仿,因此我對他比較熟悉,年幼時常常在一起玩。他的爺爺是有名的“打狗匠”,他老人家原來是黃泥河街上人氏,在街中心的黃金地段有茅草房屋,在民國那個兵慌馬亂的年代,他們的茅草房屋也得不到片刻安寧。不管什麼樣的人都會投宿他家,而且越是天黑來的人越多,來到他家後就自己動手煮飯,要吃飯時就得點燈上亮,當油燈初亮起時,馬上呯的一聲槍響,油燈當即應聲落地。老爺子一氣之下,覺得此地不是久留之地,於是就帶領三個兒子拋下黃泥河的家當,搬家去了熱水塘。我自小的時候起,就記得老爺子根本就沒有什麼妻子,他又喜歡買狗來殺了背狗肉去街上賣“地湯鍋”,衣服沒有人洗,油膩油膩的,每當他在村裏走動時,那些狗就成群的跑來朝他汪汪大叫,毫無疑問,他衣物上的狗肉氣味太濃了,引來眾狗朝他狂吠。另外還有一群小孩子也會朝他大叫,呼他為“打狗匠”。有一年的春天,老爺子要去山背後買狗,他一個人嫌孤獨就喚上我們倆,說是去岔河陳家屋基玩,他先是帶領我們從化香坪進入一片森林中,那個森林裏有倒地的大樹,山穀裏溪流潺潺,他從一棵巨大的酸棗樹下撿來落地的酸棗給我們吃。吃完酸棗後就去陳家屋基砍一種很好看的竹子當拐棍,那種竹子就是佛肚竹。再然後就去山背後買狗,我險些被李家的狗咬著,老爺子見狀不妙,立刻揮舞手中的棍子朝狗打去。
李小富的媽媽是馬嶺河穀邊上一個小村莊的人,我們曾經到過那個小村莊裏,這個村莊就叫“冗木”。老穩和穀姐“走場”,一個去了獨坡,一個去了俄嘎,當老穩回娘家時,我們就和她去,那時我們是從醒紮、俄嘎去的,翻越一座高高的山嶺下到豐都壩子。大約是在晚上八、九點鍾的時候,就有村裏的姑娘來唱山歌了。先是大家坐著吹了一些話語,突然李小富的親戚大聲問道:“你們是要玩一會兒呢還是去休息。”未等回答,姑娘們生氣地走了。這句話傷害了她們的自尊心,認為說話的人是在趕她們走開。後來還是主人家的兒媳朝走出去的姑娘們笑罵道:“沒得出息!”。不久,那些走了不遠的姑娘們就被她罵回來了。又是一番客氣、一番推讓,終於大家把山歌對唱起來。男孩這一組臨時拚奏了四人,其中的我礙於麵子,半句都沒有唱,而且也沒有山歌可唱。隨行的兩個人,一人年齡雖大,但不擅長山歌,另一個雖然愛唱,終究是初出茅廬,心中藏歌不多。淩晨的時候,我們這一方山歌已經不多,而對方愈唱愈猛,內容多為攻擊之調。到了2點鍾的時候,情勢更為不妙,村中老年婦女都已經前來圍觀,我很驚訝,不知道她們從哪裏來的興趣。山歌沒有了,我們得趕緊溜到別家睡覺去吧。
今夜,沒有任何一對男女出去談朋友。
我仔細觀察了李小富的母親賀氏,她天生的又聾又憨,然而她的家人卻又個個精明能幹,許多人還在外任職,奇怪了。賀氏的一生因先天不足而受盡貧困,我在孩童的時候,某天夜裏風雨交加,電閃雷鳴,我猛然聽得賀氏在她家那個高高的山崗上大聲疾呼:“老天爺呀,那個事不是我幹的,是某某幹的。”次日才聽得奶奶說,因為賀氏用糧食推涼粉,隻是石灰放的多了,吃不成後她就把它倒進尿裏,夜裏聞得驚雷之聲,賀氏以為上蒼要用雷電擊她,嚇得在野外大聲疾呼。文革期間,發生在李家的一件事更是對賀氏的徹底打擊。
那個時候生產隊要交糧,由人工或挑或馱,搬運到黃泥河去。李雲清那天早上早早的要去上糧,煮早飯時灶裏的火煙老是不往外冒,弄得滿屋子都是火煙,我們這裏的灶不用煙囪,直接往屋裏排,那天早上的火煙很邪門,老是籠罩在屋裏。我記得清楚,李雲清的家是茅草屋,草籬笆,這種屋子要排走火煙非常簡單,根本不存在排不除去的可能。
當天挑了兩趟,下午那趟因為交糧的生產隊比較多,弄到很晚才把稻穀交到糧管所裏,出來時王柏、李雲清、李雲武三人一起走到南門街。他們在南門街看到一輛停下的欲開往窩落方向的汽車,那輛車當然是解放牌貨車,他們三人看到天色要黑,就動了歪念,就這一念之差,竟然導致李雲清、李雲武倆弟兄長達數年的牢獄之災。他們三人欲搭乘那輛解放牌貨車到窩落然後走路到老寨,不想那輛車裏坐著派出所裏的幹警邪無德,他們隻是問了一下給可以搭車到窩落,那個邪無德就說是他們打了邪無德。而且他們三人並不是當場抓捕,當晚王柏、李雲清、李雲武三人是步行回到老寨的。那個邪無德當晚在派出所裏不知是用什麼辦法竟然調動補掌大隊的武裝民兵,每人一杆自動步槍,兩隻手電筒,手電筒多餘的那隻是用網兜斜跨在肩上的,他們先是抓捕了李雲清、李雲武倆弟兄,然後再去抓捕王柏,當他們把王柏押到大場院的公房門那裏戴手銬時,被我們撞個正著。
那晚約九點鍾,我和老父跟著何老爺去九爺家玩,三人正走在公房前的場子上,突然補掌的武裝民兵張某某出現在我們的麵前,並且要求我們停止腳步,不可以再往前走了,他一手提著步槍,一手拿著手電筒,肩上斜跨著網兜,裏麵也是手電筒。我們見狀沒有往前走,停住了腳步,在黑夜裏隻是仿佛看到公房瓦簷下的門洞裏,有幾個人在按著一個人往他的手上戴著什麼。隔了好一半天,他們幾個人才走了,我們才跨過公房的拐角,向九爺家走去。我們在九爺家說話,講起在公房邊看到的事,不料九爺家說,王柏、李雲清、李雲武三人今天去上糧,他們打了人今晚被抓走了。在之後的幾天裏,人們隻見王柏被放了出來,王柏說他沒有受到什麼虐待,他在公社裏拿條板凳坐著烤火,李家大哥李雲武就慘了,當晚就被一頓暴打,屎都被打在褲襠裏,當然李家的小弟李雲清也是不可避免的。在後來的幾年裏,遲遲不見李雲清、李雲武放出來,相反人們卻聽得很多傳言,說他們將被判十年的刑,遊十二個省,活是活不成了,於是一些認為跟他們有仇的人就借機落井下石,弄他們的黑材料。終於有一天人們看到公房前貼了曲靖地區中級人民法院的布告,那上麵被判刑的名單中有李雲武、李雲清的名字。我們聽李家老二李雲錯說,其實真正跟邪無德有仇的是李雲錯,邪無德是要抓李雲錯的,無奈卻抓到李雲武、李雲清。李雲武、李雲清就這樣在獄中一年又一年的關著。老大李雲武關到生產隊分組承包才放出來,他回到家時妻子賀氏一直在家等他,那時還是集體製,小孩子也沒有被餓著。李雲武放出來幾年後,李雲清還被關了幾年,等李雲清出來時土地都已經下戶了,而他的妻子也領著女兒出走青龍縣。她出走時我也還在村裏,他的東西有的是李老爺子變賣的,有的是妻子變賣的。李雲清回到家時,隻有一所空空如也的茅草房等待他,村裏調整土地給他,政府又派出人員為他尋回妻子、女兒。李雲清手持銅鑼,到品甸、三萬底那邊耍魔術、賣草藥,為了謀生,什麼事情都幹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