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十多年前,我曾在滇西鬆山也有過類似石破天驚的感受,那次是一位老石工用鑿子敲開我命運的蛋殼,我從此走進曆史,才有後來的抗戰作品《大國之魂》。
這次當我歪歪斜斜地走向車廂盡頭,走向幾步之遙的導遊盧先生,我感到自己就像一枚已經點火的火箭,正在不可挽回地走向一個未可知的命運彼岸,心中充滿一種悲壯感。
幸好盧先生對於我廢話連篇的詢問表現出良好的職業修養。他耐心回答我的問題,為我畫出前往金三角的交通路線圖,甚至熱心地建議與哪家旅行社聯係,等等。但是當他明白我的意圖是要獨自離隊前往金三角時,立刻斷然表示反對。
"你不可能達到目的!"他說道,並把一瓶礦泉水喝得吧唧吧唧響。
我說:"為什麼?"
他回答:"不為什麼。你知道山裏人進城的故事嗎?他們常常在透明的玻璃牆上碰得頭破血流,就這麼回事。"
我覺得華人盧先生很有文學天賦,可惜錯當了導遊。我這個大陸人從小被灌輸事在人為的精神,相信鐵棒沒有磨成針,隻有工夫不深一個理由。所以我當即做出一個令人吃驚的莽撞決定:"我要下車--回曼穀,到金三角去!"
筆會組織者也就是某雜誌負責人斷然拒絕我的無理要求。這是一次集體活動,不是個人旅遊,他們要對我在國外的一切行為包括生命安全負責任。導遊盧先生再次加入反對者行列,他列舉的強硬理由如同拉斷電閘,令我眼前一黑。他呲著黃牙嘿嘿地說鄧先生,你在泰國的簽證還剩下不到一周時間,金三角遠在千裏之外,你這點時間顯然是遠遠不夠的。
"。。。。。。你還認識誰嗎?你懂泰語緬語撣邦語當地話嗎?你去向誰采訪呢?誰又會貿然接待你這個不明身份的外國人呢?金三角地域遼闊,有半個泰國大,有幾十種少數民族,你總不能到處瞎撞吧?並且那裏很危險,誰能保障你的安全呢?你願意白白冒險嗎?。。。。。。我提醒你,按照泰國法律,遊客過境滯留是違法行為,要坐牢的。"導遊警告我說。他像個胸有成竹的陰謀家,將我的滿腔希望變成一片焦土。
我失敗了,隻好夾著尾巴沮喪地返回座位。同伴還在睡覺,打呼嚕的依然打著呼嚕,車內空氣涼爽,車外陽光依然酷烈,天地間騰起一片金燦燦的火焰,可是我卻嚐試了失敗!我早已睡意全無,筆會對我索然無味,我的全部思想空間都被那個神秘的金三角牢牢占據。金三角像座雲霧繚繞的金字塔矗立在我心中,那裏才有最美的人間風景,令我心往神馳。我把腿盡量蜷曲起來,心裏暗暗憋勁,就像運動員的起跑姿勢:千裏之行,始於腳下。
我的全部目標就是--闖進金三角!
4
一到帕塔亞,我就開始了尋找金三角線索的艱難工作。偉大目標從腳下開始,這是我的經驗,導遊盧先生到底是個熱心人,他答應幫助我。
我的方法非常拙笨,到處見到華僑就用中國話同他攀談,因為在泰國各地華僑非常之多,很快我的工作初見成效。在帕塔亞一家商場,我偶然認識一位名叫梅琳的華人女孩,當時她站在一隻專賣鍍金飾物和佛像的櫃台後麵,我從她的相貌立刻斷定她不是當地人。果然她告訴我她就是國民黨九十三師的後代。她爺爺是國民黨軍官,已經過世多年,她父親當過兵,打過仗,也做過生意,現在已經六十多歲,在金三角安享晚年。她還說像她這樣的九十三師後代,光在曼穀和帕塔亞就有數萬人。
最後這句話說得我怦然心動。
一位開出租汽車的年輕華人,也是九十三師後代,他答應替我聯係金三角朋友,我們互相交換了通訊地址和電話號碼。
幾天以後,一個激動人心的消息輾轉傳來。導遊盧先生告訴我,他的朋友替我聯係到一個金三角國民黨將軍的兒子,那人原則上同意見我一麵,但必須是我一個人。時間定在次日晚八點,對方派車來接我,地點在一家餐廳,餐廳店名位置均不詳,據說在城外很遠的地方。
我毫不懷疑自己撞上好運氣。千真萬確,將軍的兒子!那一天我為天上掉下來的餡餅激動得寢食不安,好像熱鍋上的螞蟻。我為第二天的神秘會見胡思亂想,一腦袋裝的都是金三角故事,搞得自己精神很憔悴,像個神經衰弱的失戀者。我要單獨采訪的消息很快為幾位筆會朋友知道,湖北作家鄧一光同我要好,我們以兄弟相稱,他是個值得信賴的朋友,老紅軍後代,寫過《我是太陽》、《狼行成雙》等激動人心的小說。一光很為我的行動擔憂,因為身處異國,對方又是國民黨後代,誰知道會發生什麼不測呢?我當然明白其中風險,萬一對方設個陷阱,我就成了自投羅網的傻麅子。但是我堅持認為自己不具有暗算價值,作家都是公開的人,是社會的朋友,又以掙稿費艱辛著稱,誰會去暗算一個窮朋友呢?何況金三角誘惑實在難以抗拒,你不去試一試,怎麼知道會發生什麼呢?
我咬咬牙,人生有時像一部偵探小說,我們自己就是小說中的人物,而小說作者卻是那個冥冥中的上帝。
見麵的時刻終於來到了。那一天很不湊巧,太陽還未落山海上就起了風暴,漁船遊艇都躲進避風港。不多一會兒,堆積在泰國灣上空的濃雲挾帶雷鳴閃電吞沒了海洋和陸地,大樹彎了腰,熱帶風暴像發怒的巨人在空中大聲咆哮,豪雨如注,天黑得像鍋底,空氣中彌漫著一種類似硫磺燃燒的刺鼻氣味。來接我的是輛出租汽車,當地出租車都是那種不帶棚的輕便"皮卡"(客貨兩用汽車)。我後來體會,發明將這種汽車用於出租的人一定是個惡意的販奴主義者,因為司機躲在駕駛艙裏,相當於客人,客人則暴露在貨艙,相當於貨物。有棚的好一點,接我的這輛恰恰不帶棚,頭頂隻有半塊帆布,於是我隻好像個受難的耶穌,蜷縮身體聽憑暴雨將自己澆成落湯雞。
汽車像隻小小舢舨,在風暴橫行的公路河流裏顛簸航行。車燈前麵是一道由黑夜和雨簾組成的厚牆,十米開外什麼也看不見。我額頭上嘩啦啦淌著雨水,心裏交織著無比緊張和不安。風呼呼響著,耳邊的水聲好像大海波濤,我希望自己此時變成一尾魚兒,或者這輛車變成潛水艇,這樣我們就不用艱難爬行而在風暴的河流中暢遊。其實我並不在意大雨帶給我的狼狽,恰恰相反,我喜歡這場熱帶暴風雨,這種特定氛圍好像是一篇精彩小說的開頭,生活中並不常常都能享受小說,我堅持認為這是一種難得的樂趣。我想,如果以後故事得以展開,我一定要這樣開頭:"一場可怕的熱帶風暴來臨了。。。。。。"
汽車在我的胡思亂想中終於停下來,路邊有了幾星燈火,隱約能看見幾十米外有幢大房子。我看看表,晚上八點多鍾,也就是說汽車開了將近兩小時路程。司機是泰國人,他從駕駛艙匆匆搖下玻璃,探出頭來說句什麼,指指那幢大房子。因為天黑,不辨方向,四周沒有任何可資辨識的建築物或者路牌標誌,其實一路上我都在努力辨認方向,但是沒有任何效果,因為在黑暗的大海裏我基本上等於瞎子。我悄悄打個寒噤,那幢大房子聲息全無,門口連個鬼影子也沒有。我的心情再度緊張起來,一股寒氣從腳下升起來,腿肚子竟有些打顫。司機不耐煩地敲著窗玻璃催我下車。我不敢再猶豫,因為我畢竟站在命運的大門口,我深怕命運與我擦肩而過。
出租汽車開走了,尾燈一閃一閃,很快消失在水霧和黑暗中,扔下我獨自站在空地上,麵對燈光昏暗的大房子。我想,即使這是通往地獄之門,是布滿荊棘和烈焰的道路,我也要信心百倍地迎上去。我是逐日的誇父,填海的精衛鳥,我要高擎信心和勇氣的火炬,心中熊熊燃燒對一切天堂聖殿或者魔鬼王國的熱切向往,那是一種天火般的烈焰,是理想主義的大火,一切膽怯、懦弱和猶豫不決的阻攔都將統統被焚毀。
我在心中輕輕呼喊:金三角,我來了!
5
大房子果然是家餐廳,不知道為什麼遠離城市村鎮,而且早早打烊關門。大門留了一道縫,不知道是不是專為我這個客人準備的。屋子裏麵寂無人聲,亮著一顆昏黃的燈泡,像座高大的陵墓。一個人遠遠站在大廳深處,他倚著柱子,抱著手臂,像個沒有生氣的影子那樣注視我,我想他應該就是這家餐廳主人,金三角國民黨將軍的兒子。
我同他互相對視幾秒鍾。
我感到時間無比漫長,這是一種奇怪的經曆,我們都是中國人,我們祖輩以前並沒有區別,但是現在我們卻好像兩個來自不同星球的太空人,經曆漫長的宇宙旅行,終於麵對麵站在一起。我們都以陌生和好奇的眼光打量對方。
他有三十多歲年紀,身體粗壯,皮膚黝黑粗糙,頭發短而硬,像皮鞋刷子。我認為他的眼睛傳達出許多內容,那種目光很硬,很霸道,像鑽頭,或者子彈,在我身上地鑽出許多洞來。這雙眼睛沒有禮貌,沒有教養,充滿敵意,而且不加掩飾。老實說,我不喜歡這雙眼睛,也不喜歡眼睛的主人,他不給人好感,並讓我聯想到那些橫行霸道的海盜和黑社會老大。金三角當然不是禮儀之邦,那裏盛產世界上最多的毒品,卻從不生產文化人。我從接收到這位主人的第一道目光開始,就明白我將麵臨許多困難,包括身份經曆截然不同,意識形態和政治背景差異,文化教育和價值觀念反差等等。他是否願意理解並幫助我,對此我毫無信心。
我向他伸出手來,他卻沒有響應。
"你對金三角好奇什麼?有什麼話就快說吧。"主人打破沉默。
我看見他皺起眉頭,毫不顧及客人渾身濕透,用一種不大耐煩,聽上去很不客氣的雲南話對我說道。經驗告訴我,他與我絕非一路人,不是文學青年,也不是知識分子,我們彼此很陌生,也很戒備,但是我無路可走,我必須消除他的敵意,取得他的信任。
"我計劃寫一本書,是關於金三角的。我希望采訪金三角和美斯樂的各種人物,包括蔣殘匪。。。。。。"我猛然省悟自己的失誤,狼狽地改口說:"唔,國軍,就是包括九十三師官兵在內的全部曆史。"
主人沒有理會我的口誤,他緊盯我問:"你為什麼單單對金三角感興趣?誰派你來的?"
我暗暗笑起來,心情反倒輕鬆不少。我感到這位主人其實很幼稚,他對文化人基本上一無所知,所以感到恐懼。於是我平靜下來,簡要介紹自己身世經曆,比如已經出版多部關於國民黨抗戰的長篇作品,不僅國內轟動,海外也多次出版,好評如潮。我父親參加過抗戰,高中未畢業就投筆從戎,參加著名的中國遠征軍,從印度、緬甸浴血奮戰打回國內,直至抗戰勝利,雲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