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迭忙說:我去我去!
不要說給學生講課,就是田老的書房缺個掃地焚香的,我也會飛奔去找笤帚!
我暗暗慶幸又有了向田老學一手的機會,聽這些學識博大精深、修養出神人化的老學者吉光片羽的閑談,總能給我深刻啟迪。果然,飯桌上談到逢會必滔滔不絕、擅長“宏觀思考”卻壓根不看作品的某種評論風氣,田老淡遍x春先笮柳春然一笑道:“微觀作品不去認真看,哪兒來的宏觀?純粹是蒙人的江湖派學者!”真是輕輕一擊,切中要害,思維何等尖銳明快!我舉杯說:“祝田伯伯健康長壽!”田老應聲而答:“我眼看就九十歲,活得夠長了,該祝你們幾位長壽!”全桌人撫掌大樂。我總是記起此前一年即1993年4月“田仲濟雜文研討會”的一件趣事:吳奔星教授讓研究生帶了本發黃的書給田老,我好奇地伸過頭去瞧:《新型文藝教程》,吳教授在扉頁上寫了段話,說:因事不能與會,送本珍藏舊書給田先生做紀念。田老帶幾分得意神情問道:“你見過我這本書嘛?”我瞄了下版權頁:民國29年0940,遂悵然若失地說:“沒有。這本書比我歲數還大呢!
”我一邊說一邊好奇地端詳鶴發童顏的田老:高大挺拔、相貌堂堂,襯衣雪白,領帶鮮紅,耳朵像如來佛那樣又大又厚又圓,手裏拿著一本自己五十多年前出版的書!
人生閱盡,世事洞明,保留著青年才俊般的敏銳,又有年高德劭者的睿智和寬容,這是一幅多麼優雅生動、富有魅力的夕陽圖?1999年初春一天,田老之女田華忽然坐出租車跑來給我送香椿芽,發牢騷說:“我每年這個時候都給父親罵一頓,催著趕著說:‘怎麼還不去給馬瑞芳送香椿芽’?”田華挨罵緣於我信口開河。數年前我去看田老,發現桌上有特好的鮮椿芽,田老說:“香椿芽有綠、紅、黑三種,黑的最珍貴。”
他興致勃勃地帶我去院裏看他的“自留樹”,我說“我以後也有鮮椿芽吃啦!”晚輩順口一句話,92歲的田老居然仍記在心!
父親離開人世十幾年,一位耄耋之年的父執連這麼點兒小事都惱記著我!
我實在過意不去,遂說:“田華呀田華,你可真夠笨的!
你來回打的花的錢夠買多少捆香椿芽?你不會隨便找個人送出一捆,再對田伯伯說已經給馬姐姐送去了?”“我可不敢騙他。”
田華歎道。我偷著樂:你騙得了嗎?洧進著龍有郴肇祺,你可聽到這些年總開作品討論會,給出錢的人開,給有勢力的人開,給作品不太好卻拉了讚助的人開,當然,也給確實應該開的人開。討論會上人們一般都說些好話,好話都能讓被說者當麵聽到,這是種感情雙向交流。最近有個作品討論會卻是給一位自己不可能聽到的人開。孫肇祺去世後,他的散文集印出來,由山東省作協、《走向世界》雜誌社、明天出版社、齊魯晚報聯合,在政協大廈開了個討論會。許多人說:如果肇祺活著,他隻會熱心參辦這作家、那作家的討論會,盡心報道這詩人那小說家的會,至於給他本人開討論會9他連想都不會想。到會的都是肇祺的朋友,發言特別有感**彩,沒有浮華做作的話語,沒有庸俗捧場的言辭,人們似乎都在不約而同地表示:人間自有真情在。肇祺的一位經常在各種場合做重要指示的上級,這次發言沒一點兒做“指示”的意味卻特別感人,親切地稱肇祺為“兄長”,說肇祺是一直勤勤懇懇工作的人,一直任勞任怨的人,一直不求聞達的人。肇祺生前是《大眾日報》副總編,長年跟肇祺一起工作的同誌說到一些極小、但很感人的事:肇祺長著個光光的、充滿智慧漼進春龍苟郴縈的大額頭,集體食堂吃夜餐,大家圍著他笑語喧嘩;肇祺外出時愛看山水,有一次竟然誤火車;又有一次,他買了一個簡陋的籃子,花錢卻很多,原來,他看到賣籃子的孩子後說:這如果是我們的孩子,能讓他這麼小就出來賣籃子嗎?肇祺沒白沒夜地忙著報紙擴版,忽然就查出癌症已經轉移,一個正像牛一樣工作的人,怎麼身上就有這麼嚴重的病呢?聽到大家說這些話,我不禁熱淚盈眶。我也想到肇祺一些極小的事。有一次,我跟吳(富恒〕校長一起到蒲鬆齡故居去,肇祺也同車,短短幾百裏路,他竟然向老校長請教了好幾個關於教育方麵問題,還提出了幾項約稿計劃!
有一次,我們夫婦在他那兒聊天,聊得正高興,忽然,肇祺大聲說:“雁飛,快,快,快點兒,把我的小收音機拿來!”幹什麼?聽廣播。八點有個五分鍾的新聞!
我當時莫名其妙,說:這是忙活什麼?雁飛說:這是他的定規:這個時問一定得聽一聽這個新聞,怕第二天的《大眾日報》漏掉了重要新聞。人生無常,肇祺,一個那麼有活力、有理想、有抱負、有誌氣的人,一個那麼坦坦蕩蕩、妙語連珠、神采飛揚的人,竟然一下子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他得了很重的病,一般人生大病就倒下了,肇祺治病期間卻寫出了那麼多優秀文學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