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每一個故事都有一個開始和結尾,我這個可能沒有。
其實,這麼多年我一直很想給它加一個結尾,讓它不至於有種缺失,就像小時候沒有撒過的那個謊言,多年後,一直想彌補,一直耿耿於懷。
有一天,我發現自己身上有太多包袱,傍晚,牙齒就落了。一瞬間,恍然大悟,在日記上寫下:有些事,年輕時遇著,你也可以,閉著眼睛,把黑夜當成白天,長時間誤讀。
嚷嚷人群中,一個枯瘦如柴,胡子拉渣的高個後生,背拽著一個退了顏色的暗黃的包,在人群中顯眼地走著。省城人走路,舉止優雅,瀟瀟灑灑,不緩不急,而他卻依舊是趕山路的架勢,腳抬得老高,踩下去又讓柏油路震動有聲。腳上的那雙嶄新的布鞋,與上身的那件黑西服格格不入,顯得不倫不類。他的旁邊一位駝背的老年人馱著更大的包,步子邁的很大,也是腳抬得老高,踩下去又擲地有聲,可能是肩上的東西太重,走起路來很吃力,一衝一撞,有點氣喘,上身的汗衫因汗水浸漬,已緊緊地黏在了背上。
那兩人,一個是我,一個是我的父親。
這個場景,可能在中國的很多個大學校園裏上演著,而且,一年又一年重複,總會發生。
學校很大,校門口停著各種車,我這樣的沒見過世麵的土鱉,一個也叫不出名字,隻見橫著一個一人高的長牆上寫著某某大學。父親這才停下腳步,放下行李,臉上帶著笑,他的笑很含蓄,嘴角隻是微微一動,望著麵前的一棟大樓,把手搭在額前,擋著太陽,笑了。
他的那個姿勢我太熟悉了,每年的麥子熟了,他在麥地裏頂著烈日用鐮刀割麥子的時候,望著大片的麥田,辛勤的汗水換來的成果的時候,就會一手叉著腰,一手放在額前,擋著太陽,幸福地笑著。我那時還小,問他,“大,你看啥哩?”
他興奮地大聲說,“麥子!”
我說,“你為啥笑哩?”
他就笑嗬嗬地,大聲說,“瓜慫!豐收了麼”。
父親望著高高的教學樓,隻說了一句話,“大樓造的恁高,你以後上這樓時要小心點,摔下去就沒命了”。
見我沒說話,轉身看看我,說,“聽到了麼?”
我正在抹著臉上,頸脖上的汗水,用手一搓,一層垢夾,又一搓,又是一層,漫不經心地說,“放你的閑心。”
父親就沒說什麼了,他覺得兒子長大了,有些話點到為止。卻壓低著聲音訓斥道,“別還是那邋遢樣,少給我丟人現眼!”
我就縮回了手,握了握衣角,尷尬地笑笑。
學校的入口處,一胖一瘦兩個門衛,瘦的站著,臉麵被太陽曬的黑紅黑紅的,見人就笑,卻不做聲,胖的坐著,拿著一把扇子,邊搖著扇子邊笑著,滿口黃牙,據兩顆黑黃黑黃的門牙來判斷,最起碼有二十年的煙齡,恐怕還是劣質煙,禿著頭,破鑼嗓子地喊著,“康師傅,一塊錢一瓶!”。
學校裏很是熱鬧,林立的大樓前掛著各種歡迎新生報到的橫幅,生平第一次覺得那顏色紅透了,顏色中帶著笑聲,很大聲的那種笑聲,風一吹,呼哧哧的。走了幾步,就見一個大匾,上麵寫著“中醫藥學是一個偉大的寶庫,應當努力發掘,加以提高”,字體又大又紅。最先映入眼簾的應是那座1號教學樓了,其實是兩座樓連著,大樓的下麵是一個高高的圓洞型的門,一眼望去,裏麵是噴灑的高高的噴泉,灑出的水珠在在陽光照耀下,五光十色。
我和父親走著,見到一條橫幅上寫著,“今天我以學校為榮,明天學校以我為榮”,父親說,“記住這話,做個有出息的人,別瞎混,別給學校丟臉,我這老臉也不能丟,十裏八遠的鄉親都看著哩。”
我咬咬牙,“嗯”。
正說著,有一個矮矮的脖子上帶著鏈子的學長來接我們,問寒問暖的,又幫我們拿行李。道路旁,每一個係都有專門接待的人,中醫係的,臨床係的,針灸係的,他們都笑得很燦爛。每個係都有專門買東西的地方,幾個高個子的年輕人,上身穿著短袖,把袖子翻到肩旁上,下身穿著大褲衩,腳係著一雙涼鞋,雙手插腰,站在地攤旁,麵前放著牙刷,臉盆,鎖子,杯子,鏡子之類的日常用品,見了每個路過的,就熱情地招手說,“學弟,來看看”。
隻聽一個嘴裏夾著一根香煙的師兄都囔著,“哎,妹子的質量真是一屆不如一屆,看來又得等一年啦”。
另一個笑著說,“憋炸了可不好,湊合著得了。”
這時兩個帶著鴨舌帽的女生截住了我和學長,她們的鴨舌帽上分別寫著中國移動和中國聯通,把一張張傳單寄給我手裏,拉著我開始向我推銷電話卡,滔滔不絕地介紹他們各自電話卡的優惠政策。
之後,問我喜歡辦理哪個?
我唯唯諾諾,不知如何。
這時學長揚了揚手,“以後再說。”
學長邊走邊都囊,“跟進了妓院似的,一個說她素質好,還贈送特殊服務,一個說她技術好,並且可以開發票。我都老油條了,見怪不怪”,然後衝我們笑笑。
賣手機的學姐把各種海報一張一張地遞到你手中,讓你不忍拒絕,她們笑得那麼燦爛,就像陽光灑在身上那麼溫暖,很久違的感覺,又像很久以前,某個冬日的下午,攤開書時,那一縷縷溫暖的陽光。
其實一年後,我再在找不到這種感覺了。還是在那個地點,學姐可能畢業走了,也可能還是那幾個老麵孔,隻是胸有點下垂,臀部越發圓潤了。我卻再也找不到那種感覺了。就像一個陽痿患者,再也不能長久****,一下子就萎軟了。
這印證了我後來的舍友淫賊的一個論斷:第一次,往往會有奇妙的假******。雖然,他所指的僅關乎男女之樂。
廣播裏宣傳著學校的概況,一遍又一遍,人那麼多,卻感覺那是對我一個人說的,仿佛那聲音已經等了我很多年,我未來到這裏的時候,它是暗淡的,如今,它是響亮的,仿佛村裏的父老鄉親都聽到了,全世界都知道了,我心裏說著,“大學,我來了”。
那位師兄帶我們去報名處領了鑰匙,帶我們到了六號樓,走過黑漆漆的走廊,一樓又一樓地攀爬,見他停下來的時候,頭一抬,629寢室,心想這就是以後四年呆的地方了。
推開門,白白的牆,明亮的窗戶,整齊的床位,還有漂亮的書桌,一張賈靜雯的海報放在桌上,上麵留著大大的幾個毛筆字,“學弟,好好學習,天天向上”,落款處寫著“阿彌陀佛”。
那個師兄很熱情,問東問西的,說自己是學生會的,以後有困難就給他講,並留了一張名片。父親把那張名片緊緊捏在在手裏,在學長走後,告訴我好好保存,並告誡再三,“那人一看就是一個領導,出門在外,多交個朋友是好事,別弄丟了。”
事實上,一個月後,那張名片就被我扔了。後來才知道那學長是學生會的體育部長,人雖長得其貌不揚,身邊女人卻不少,而且各個姿色不凡,五年後我畢業時,他還在那裏混搭著,迎接著一屆又一屆的學生,可能心裏還盤算著遇到個漂亮的學妹。
放下行李,休息了一會兒,父親陪我去報名。人很多,我緊緊跟著他。他時不時回頭看我,以為我還是他那個長不大的兒子,怕我們走散了。我那時就看著他的背,濕透的汗衫,黏在背上,顯出他很駝的背,已彎的脊柱骨。我那時就想,父親這輩子沒有給我顯赫的身世,那愛也是沉默不語的,他的身影一直是那麼高大,現在也是。
兩個人,就那樣於人群中跑前跑後,從東到西,從南到北,報名,領校服,領飯卡,體檢,汗流浹背,直到人群漸少,日頭西下。
報了名,已經饑腸轆轆了,拖著沉重的步子,和父親去了食堂,裏麵人多,擠得水泄不通,倆個人瞠目結舌,繼而麵麵相覷。父親蹦了一句,“咋恁們多人,好冷慫!”這句話,連同他那當時的驚訝的表情,這麼多年後仍是那麼清晰,仿佛父親昨日才說過,每每想起,啞然失笑。有一家窗口可謂是“門前冷落鞍馬稀”,我們饑腸轆轆,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擠過去,還未開口,有位賣飯的大叔剛才還皺著眉頭的臉上驟然堆起了燦爛的笑,露出發黃的牙齒,上麵還留有一片韭菜,我竟無緣由地想到了“花徑不曾緣客掃,****今始為君開”這麼一句,渾身起了雞皮疙瘩。“兩位碟點撒?”既然人家有言在先,索性“既來之,則安之”,“炸醬麵,兩大碗!”不多時,兩碗炸醬麵就放在麵前,幾根樹棍粗的麵條,上麵澆了一堆黑不溜秋的黏糊糊的不知所謂的東西,才吃了兩口,便有翻腸倒胃之感,方悟此家窗口為何門可羅雀,大呼上當。再看那位大叔雙臂交叉於胸前,於光天化日之下淫笑,大有一副你又能咬我卵乎之架勢!
兩人因餓的發慌,有點饑不擇食,就三下五除二,大口大口地吃著,不時看看周圍還在排隊焦急地等著買飯的人群,竟有點幸災樂禍的感覺。吃完飯,跟著父親屁顛屁顛地回到宿舍,裏麵空無一人,幾張報紙淩亂地仍在地上,門後麵還貼著一副對聯,上聯是“午夜頭懸梁”,下聯是“清早聞雞起”,橫批“必成大器”,恐是前輩學長留下,昔日自勵以用,心裏竟越發有一種想法,這四年,我一定要活出個樣子。想是忙活了一整天,父親累了,隻見他倒頭就睡,一會兒就起了鼾聲。我怕驚擾他,一個人悄悄出去。
走到五樓樓梯口的時候,聽見有人在搓麻將,轉身一看,一間淩亂的宿舍,散發著異味,一個蓬鬆的腦袋和迷離的眼神,看了我一眼,吐了一口煙,在空中畫了個圈,很圓的一個圈,忽悠又消散了。又見他們繼續搓著麻將,把麻將在桌子上砸的很響,隻聽其中一個說了一句,“又******一年新生報到了”,有點憤怒的句子。
走出六號宿舍樓,放眼望去,校園大的不可思議,就一個人溜達著,想到了一個人,劉姥姥,她進大觀園的時候,就暗自笑了,盡管有點五十步笑百步的味道。
六號宿舍樓位於校園的最後麵,背後是燒水房,再後麵就是一片荒田,成排成排的杜仲樹,鬱鬱蔥蔥。西邊是二號食堂,都已經是下午四點了,一群一群的人,男的,女的,還往裏麵走,一些是學生家長,忙乎了大半天,汗流浹背的。往東走,是操場,操場很大,有幾對情侶手牽著手,在草坪上散步,嬉戲著,笑著,唱著歌,有的則在跑步,有的看著書,有的自顧自地走著。陽光灑在草坪上,風吹動著枝葉,也吹動著年輕美麗女子的長發,長裙。以為入了仙境,閉上眼睛,又睜開眼睛,一切都還在,展開雙臂,麵對著風口,靜靜地感受著眼前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