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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小鳳傳奇之鳳舞九天》第一回薄刀

一百零三個精明幹練的武林好手,價值三千五百萬兩的金珠珍寶,竟在一夜之間全都神秘失蹤。

這件事影響所及,不但關係著中原十三家最大鏢局的存亡榮辱,江湖中至少還有七八十位知名之士,眼看著就要因此而家破人亡,身敗名裂。

那天晚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知道這秘密的,普天之下,隻有一個人!

崔誠知道自己現在已變得如此重要,一定會覺得自己此生已非虛度。

可是他並不知道。他已整整暈迷了三天。

這一百零三個人都是中原鏢局的精英,護送著鏢局業有史以來最大的一趟鏢。經太行,出潼關,卻在太行山下一個小鎮上忽然失蹤。

崔誠是群英鏢局的趟子手,也是這次事件中惟一的生還者。

根據一天後就已緊急號召組成的搜索隊首腦熊天健所說:“我們是在當地一家客棧的坑洞裏找到他的,當時他已暈迷不醒,奄奄一息。”

據陪同搜索隊到太行的名醫葉星士說:“他身上共有刀傷六處,雖然因為流血過多而暈迷,幸好傷不在要害,隻要找個安全的地方讓他靜養三五天,我保證他一定恢複清醒。”

據搜索隊的另一首腦鷹眼老七說:“現在他已被送到一個絕對安全的地方休養,不經我們全體同意,連一隻蒼蠅都飛不進去。”

熊天健是中原大俠,也是群英鏢局總鏢頭司徒剛的舅父,俠義正直,在江湖中一向很有人望。

葉星士是少林鐵肩大師的惟一俗家弟子,也是江湖中久負盛譽的四大名醫之一,醫術精湛,天下公認。

鷹眼老七是十二連環塢的總瓢把子,十二連環塢的勢力遠及塞外,連黑白兩道中都有他的門下子弟,這次護鏢的四十位鏢師中,就至少有五六個人曾經在他門下遞過帖子。

他們被牽入這件事,隻因為他們都是這十三家鏢局的保人。

這趟鏢的來頭極大,甚至已上動天聽,若是找不回來,非但所有的保人都難免獲罪,連委托他們護鏢的太平王府都脫不了關係。

所有的保人當然也都是江湖中極有身份的知名人士,中原武林的九大幫、七大派,幾乎全都有人被牽連在內。

他們是在端陽節的前一天找到崔誠的,現在已是五月初八。

根據負責照顧崔誠的十二連環塢第三寨程寨主說:“他昨天晚上已醒過一次,還喝了半碗參湯,解了一次手,等我們替他換過藥後,他才睡著的。”

據鷹眼老七的如夫人蕭紅珠說:“他解出的糞便中已沒有血絲,今天早上已經能開口要水喝,還看著我笑了笑。”

程中和蕭紅珠都是鷹眼老七最親信的人,隻有他們才能接近崔誠。

以崔誠的傷勢來看,現在雖然還不宜勞累,但是這件事卻無疑遠比他的傷勢重要得多,隻要他能開口說話,就絕不能再等。

是以所有和這件事有關的人,現在都已到了十二連環塢的總寨,連太平王的世子都帶著他們的護衛來了。

現在崔誠當然絕不能死!

十二連環塢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地方,江湖中幾乎從來沒有人能真正了解過,那不僅是個地方,也是個極龐大的組織。

這組織的勢力分布極廣,份子很複雜,黑白兩道上,他們都有一份,可是他們都能謹守著一個原則——

“不傷天害理,不乘人於危,不欺老弱婦孺,不損貧病孤寡。”

這也許就是他們能存在至今的最大原因。

十二連環塢有十二寨,從外表看來和普通的山莊村落並沒有什麼分別,其實他們的防衛極森嚴,組織更嚴密,沒有他們的腰牌和口令,無論誰都很難進入他們的山區。

總瓢把子鷹眼老七的駐轄地,就叫做“鷹眼”,十二連環塢屬下的所有行動、命令都是由“鷹眼”中直接發出的。

端陽的正午,崔誠就已被送人“鷹眼”的密室中,要經過五道防守嚴密的鐵柵門才進入這密室,能自由出入的,隻有程中和蕭紅珠。現在他們就在這裏陪著崔誠。

程中老成持重,而且略通醫術,蕭紅珠溫柔聰明,心細如發,密室四麵是牆壁,都是整塊的花崗石,鐵門不但整天都有人換班防守,而且還配著名匠製成的大鐵鎖,除了蕭紅珠和鷹眼老七貼身秘藏的兩把鑰匙外,無論誰都打不開。

對這種防守,連太平王的世子都不能不滿意,笑著對鷹眼老七道:“你說得不錯,這地方實在連隻蒼蠅都飛不進去。”

可是當他們通過五道鐵柵,進入密室後,才發現崔誠已經死了!

蕭紅珠和程中也已死了!

他們身上既沒有傷痕,也找不到血痕,但是他們的屍體都已冰冷僵硬。

根據葉星士的判斷:

“他們死了至少已有一個半時辰,是被一柄鋒刃極薄的快刀殺死的,一刀就已致命!”

“因為刀的鋒刃太薄,出手太快,所以連傷口都沒有留下。”

“致命的刀傷無疑在肺葉下端。一刀刺入,血液立刻大量湧入胸腔,所以沒有血流出來。”

這一刀好準,好快!

可見殺人的凶手不但極擅快刀,而且還有極豐富的經驗。

防守密室的人,跟隨鷹眼老七都已在十年以上,都是他的心腹死士。

他們指天誓日:“在這兩個時辰中,除了蕭夫人和程寨主,絕沒有第三個人出入過。”

這一班防守的有三十六個人,三十六人說的當然絕不會全是謊話。

那麼凶手是怎麼進去的?

太平王的世子冷笑道:“照你這麼說,除非他是個隱形的人!”

正午。

布置精致的大廳內沉悶燥熱,連風都似已被凝結,散亂的頭發一落下來,立刻被汗水膠住,雖然隨時都有酒水供應,但大家還是覺得嘴唇幹裂,滿嘴發苦。

鷹眼老七更顯得憔悴,悲傷而疲倦。

他本是個活力充沛,看起來很年輕的人,就在這一刻間,他似已蒼老了很多。

“凶手是怎麼進去的?這世上當然絕沒有真能隱形的人。”

他想不通。沒有人能想得通。

大家隻知道一件事,這三千五百萬兩鏢銀若是找不回來,他們就負責賠償。

那足以讓他們每個人都傾家蕩產!就算傾家蕩產,也未必能賠得出!

以他們的身份地位,當然更絕不能賴賬。

幸好太平王的世子並不是個不通情理的人:“我可以給你們四十天的限期,讓你們去把這批珠寶追回來,否則……”

他沒有說下去,也不必說下去,後果的嚴重,大家心裏都很明白。

說完了這句話,他就帶著他的護衛們走了,不管怎麼樣,四十天的限期已不能算短。

隻可惜這件事連一點線索都沒有。

鷹眼老七站起又坐下,坐下又站起,熊天健滿身大汗,已濕透了內外三層衣服,有些人隻有鼻子會出汗,就看著汗珠一滴滴從鼻尖滴落下來。

這些人都是坐鎮一方的武林大豪,平時指揮若定,此刻卻已方寸大亂,竟完全想不出一點對策來。

葉星士忽然道:“這已不是第一次。”

大家都不能完全了解他這句話的意思,隻有等著他說下去。

葉星士道:“上個月底長江水上飛,在作每日例行的巡查時,忽然暴斃在水中,我也曾被他們幫中的子弟請去鑒定他的死因。”

熊天健立刻問:“他的死因也跟崔誠一樣?”

葉星士點點頭,道:“他身上也完全沒有傷痕血跡,我整整花了三天功夫,才查出他內腑肺葉下的刀傷,也同樣是一刀就已致命!”

熊天健道:“他是在水中被刺的了?”

葉星士道:“不錯。”

熊天健的臉色更凝重,水上飛的水性號稱天下第一,凶手能在水中一刀刺入他的要害,水底的功夫當然比他更精純。

他沉思著,過了很久,才緩緩道:“我也想起了一件事。”

以鷹爪力著稱的淮南武林世家長公子王毅搶著問道:“什麼事?”

熊天健道:“今年年初,嵩陽‘鐵劍山莊’的老莊主在他的藏劍閣中練劍時,忽然暴斃,至今還沒有人知道他的死因。”

他長長吐出口氣:“現在我才想到,他很可能也是被同一個刺客暗殺的!”

嵩陽郭家的劍法,一向為不傳之秘,郭老莊主在練劍時,絕不許外人偷看。

他的藏劍閣建造得也像是銅牆鐵壁一樣、任何人都難越雷池—步。

何況他劍法極高,一柄家傳的鐵劍施展開來,別人根本近不了他的身。

葉星士皺眉道:“他當真是在練劍時被刺的,這刺客的刀就未免太可怕了。”

鷹眼老七忽然冷笑,道:“那麼我們是不是就應該坐在這裏,等著他來將我們一個個殺光!”

沒有人跟他爭辯,自己最心愛的女人被刺殺,無論誰心情都不會好的。

鷹眼老七握緊雙拳,額上青筋一根根凸起,大聲道;“就算這刺客真的有三頭六臂,真的會隱形,我也要把他找出來!”

怎麼找呢?

經過了徹底商議後,大家總算決定了三個對策。

將所有的人手分成三批,分頭辦事。

第一批人由熊天健率領,再回太行山下那一個小鎮去,看看鏢師們投宿的那家客棧中,是不是還有些蛛絲馬跡留下來。

最好能將當地每—戶人家都仔細查問清楚,出事前那幾天,有沒有可疑的陌生人到過那裏。

他們已將江湖中所有善於使刀的武林高手都列舉出來,由葉星士帶領的第二批人去分別查訪。

最主要的是,要問出他們從五月端陽的淩晨到正午這兩個時辰中,他們的人在哪裏?

第三批人由王毅領隊,到各地去籌款,想法子湊足了三千五百萬兩。

這幾件事顯然都很不容易,大家忍不住要問鷹眼老七。

“你準備到哪裏去?”

“我去找陸小鳳。”

“就是那個有四條眉毛的陸小鳳?”

鷹眼老七點點頭:“假如世上還有人能替我們找出那凶手來,一定就是陸小鳳。”

他說得很有把握。

經過了幽靈山莊那一件事後,他對陸小鳳的機智和能力都充滿信心。

“據說這個人是個浪子,浪跡天涯,四海為家,你準備到哪裏去找他?”

“哪裏的粽子做得最好,我就到哪裏去找。”

對這一點,他也很有把握。

他知道陸小鳳不但好吃,而且很會吃,端午節的時候若是不吃粽子,豈非是件很煞風景的事?

據說臥雲樓主人的家廚名動公卿,做出來的湖州粽子風味絕佳,當地官府每年都要用八百裏加急的驛馬送到京師去,而且臥雲樓主人好像也正是陸小鳳的老朋友。

“我正準備到那裏去。”鷹眼老七已站起來:“臥雲樓主人一向好客,端陽才過三天,他一定不會放陸小鳳走的。”

隻可惜他還是遲了一步。

臥雲樓主昔年本是江湖聞名的美男子,近年來想必因為吃得太好,肚子已漸漸凸起,這一點無疑也使得他自己很煩惱。

所以他說話的時候,總會在不知不覺中拍著自己的肚子。

“陸小鳳來過,幾乎每年端午前後他都要來住幾天。”臥雲樓主人親自為鷹眼老七倒了杯酒,“這就是我特地為他挑選的竹葉青,你嚐嚐怎麼樣?”

鷹眼老七雖然不是為品酒來的,還是將這杯酒一飲而盡,立刻問道:“現在他的人呢?”

臥雲樓主人歎了口氣,道:“今年他的興致好像不如往年,總顯得有點心事重重,連這壇酒都沒有喝完,就一定要走,連我都留不住!”

看來他顯然對陸小鳳很關心,搖著頭歎道:“他太喜歡管閑事,什麼事都管,不該管的也要管,卻忘了替自己打算打算,一個人到了三十歲還沒有成家,心情怎麼會好得起來?”

鷹眼老七隻有苦笑。接著問:“你知不知道他會到什麼地方去?”

臥雲樓主人沉吟著,道:“我好像聽他說過,他要到海外去散散心。”

鷹眼老七的臉色一下子就已變得蠟黃:“你是說他要出海去?”

臥雲樓主人遙望著窗外的一朵白雲,緩緩道:“現在他想必已到了海上。”

鷹眼老七開始喝酒,一口氣喝了八大碗,站起來就走。

臥雲樓主人也留他不住,隻有送到門口,“他秋深的時候就會回來的,一定還會到我這裏吃月餅,你有什麼事,我可以轉告他。”

鷹眼老七道:“到了那時候,我隻有一件事找他做了。”

臥雲樓主人道:“什麼事?”

鷹眼老七道:“找他去抬棺材。”

臥雲樓主人皺了皺眉,問道:“誰的?”

鷹眼老七道:“我的。”

《陸小鳳傳奇之鳳舞九天》第二回狐狸窩

陸小鳳還沒有出海,他怕暈船,他選了條最大最穩的海船,這條船卻正在裝貨。

已收了他五百兩銀子的船主人,是條標標準準的老狐狸,口才尤其好!

“貨裝得越多,船走起來越穩,就算你沒有出過海,也絕不會暈船的,反正你又不急,多等兩天有什麼關係?”

他用長滿了老繭的手,用力拍著陸小鳳的肩,“我還可以介紹個好地方給你,到了那裏,說不定你就不想走了。”

陸小鳳忍不住問:“那地方有什麼?”

老狐狸朝他擠了擠眼睛:“隻要你能想得出來的,那地方都有。”

陸小鳳笑了:“那地方是不是你開的?”

老狐狸也笑了,大笑道:“你是個聰明人,所以我第一眼看見你,就已開始喜歡你。”

那地方當然是他開的,所以就叫做“狐狸窩”。

所以陸小鳳隻有在狐狸窩等著他裝貨,已足足等了三天。

在人們心目中,狐狸總是最聰明狡猾的動物,而且很自私,所以它們的窩。至少總該比其他動物的窩舒服些。

事實上也如此。

終年漂浮在海上的人們,隻要提起“狐狸窩”這三個字,臉上就會露出神秘而愉快的微笑,心裏也會覺得火辣辣的,就好像喝了杯烈酒。

隻要男人們能想得到的事,在狐狸窩都可以找得到。

男人們想的,通常都不會是什麼好事。

用木板搭成的屋子,一共有二十多間,前麵四間比較大的平房就算是前廳,屋子雖然已破舊,但是大家都不在乎。

到這裏來的人,不是來看房子的。

溫暖潮濕的海風從窗外的海洋吹來,帶著種令人愉快的鹹味,就像老爸爸身上的汗水。

屋子裏是煙霧騰騰,女人頭上的刨花油香味,和烤魚的味道混合在一起,足以激起男人們的各種欲望。

大家賭錢都賭得很凶,喝酒也凶,找起女人來更像是餓虎。

隻有一個人是例外。

他年紀還很輕,黝黑英俊的臉上,帶著幾分傲氣,又帶著幾分野氣,眼睛黑得發藍,薄薄的嘴唇顯得堅強而殘忍。

開始的時候女人們都對他很有興趣,然後立刻就發現他外表看來像一頭精力充沛的豹子,其實卻冷得像是一塊冰。

陸小鳳一走進來就看見了他,他正在剝一個雞蛋的殼子。

他隻吃煮熟了的帶殼雞蛋,隻喝純淨的白水。

陸小鳳並不怪他,他們本是從一條路上來的,陸小鳳親眼看見,就在短短的半天之中,他已經有三次幾乎送了命。若不是他反應特別快,現在已死過三次。

他當然不能不特別小心。

一個胸脯很高,腰肢很細,年紀卻很小的女孩子,正端著盤牛肉走過去,眼睛裏充滿了熱情,輕輕地說:“這裏難得有牛肉,你吃一點。”

他根本沒有看她,隻搖了搖頭。

她還不死心:“這是我送給你的,不用錢,你不吃也不行。”

看來她年紀雖小,對男人的經驗卻不少,臉上忽然露出種很職業化的媚笑,用兩根並不算難看的手指,夾起塊牛肉往他嘴裏塞。

陸小鳳知道要糟了,用對付別的男人的手段來對付這少年,才真的不行。

就在他開始這麼想的時候,整盤牛肉已蓋在她臉上。

牛肉還是熱的,湯汁滴落在她高聳的胸脯上,就像是火山在冒煙。

屋子裏的人大笑,有的人大叫,這女孩子卻已大哭。

少年還是冷冷地坐在那裏,連看都沒有看她一眼。

兩個臉上長著水鏽的壯漢,顯然是來打抱不平了,帶著三分酒意衝過來。

陸小鳳知道又要糟了。也就在他開始這麼想的時候,兩條海象般的大漢已飛了起來,一個飛出窗外才重重的跌下,另一個卻眼看著就要掉在陸小鳳的桌子上。

陸小鳳伸手輕輕一托,將這個人也往窗外送了出去。

少年終於抬起頭,冷冷地瞪了他一眼,陸小鳳笑了笑,正想走過去跟他一起吃雞蛋,這少年卻已沉下臉,又開始去剝他的第二個雞蛋。

陸小鳳一向是很容易能交到朋友的人,可是遇著這少年,卻好像遇見了一道牆壁,連一點反應都沒有。

陸小鳳無疑也是個很能讓女孩子感興趣的男人,剛找到位子,已有兩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來了,頭上刨花油的香味,香得令人作嘔。

隻不過陸小鳳在這一方麵一向是君子,君子是從不會給女人難看的。

可是他也不想嗅著她們頭上的刨花油味喝酒。

他隻有移花接木,想法子走馬換將:“剛才那個小姑娘是誰?”

“這裏的小姑娘有好幾十個,我怎麼知道你說的是哪一個?”

“就是臉上有牛肉湯的那個。”

付出了一點“遮羞費”之後,兩個頭上有刨花油的,就換來了一個臉上有牛肉湯的。她臉上當然已沒有牛肉湯,卻也沒有笑容,對這個長著兩道眉毛般怪胡子的男人,她顯然沒有太大的興趣。

幸好陸小鳳的興趣也不在她身上,兩個人說了幾句比刨花油還無味的話之後,陸小鳳終於轉入了他感興趣的話題。

“那個隻吃煮雞蛋的小夥子是誰?姓什麼?叫什麼?”

那少年在客棧裏賬簿上登記的名字是嶽洋,山嶽的嶽,海洋的洋。

“我隻希望他被雞蛋活活噎死。”這就是她對他的最後結論。

隻可惜他暫時已不會被噎死了,因為他已連蛋都不吃。他站起來準備要走。

就在這時,窗外忽然“格”的一響,一排九枝弩箭飛進來,直打他的背後。

箭矢破空,風聲很尖銳,箭上的力道當然也很強勁。

陸小鳳正在喝酒,兩根手指一彈,手裏的酒杯就飛了出去,一個酒杯忽然碎成了六七片,每一片都正好打在箭矢上。

一片破酒杯打落一根箭,“叮,叮,叮”幾聲響,七根箭掉在地上。

剩下的兩根當然傷不了那少年,陸小鳳已箭一般竄出去,甚至比箭還快。

可是等他到了窗外,外麵已連人影都看不見,他再回來時,少年嶽洋也不見了。

“他回房睡覺去了,每天他都睡得很早。”說話的正是那臉上已沒有牛肉湯的小姑娘,她好像忽然對陸小鳳有了興趣。

年輕的女孩子,有幾個不崇拜英雄?

她看著陸小鳳,眼睛裏也有了熱情,忽然輕輕地問:“你想不想吃牛肉?”

陸小鳳笑了,也壓低聲音,輕輕地說:“我也想睡覺去。”

後麵的二十多間屋子更舊,可是到這裏來的就不在乎。

對這些終年漂泊在海上的男人來說,隻要有一張床就已足夠。

牛肉湯拉著陸小鳳的手。

“我外婆常說,要得到一個男人的心,最快的一條路就是先打通他的腸胃。”她歎了口氣,“可是你們兩個為什麼對吃連一點興趣都沒有?”

“因為我怕發胖。”

他們已在一間房的門口停下,她卻沒有開門。

陸小鳳忍不住問:“我們不進去?”

“現在裏麵還有人,還得等一下。”她臉上帶著不屑之色,“不過這些男人都像餓狗一樣,用不了兩下就會出來的。”

在餓狗剛啃過骨頭的床上睡,這滋味可不太好受。

陸小鳳已準備開溜了,可是等到她說嶽洋就住在隔壁一間房時,他立刻改變了主意。

他對這少年顯然很有興趣,這少年的樣子,幾乎就跟他自己少年時一樣,惟一不同的是,他從來不會將牛肉蓋到女孩子們臉上去。

房門果然很快就開了,一條猩猩般的壯漢,帶著個小雞般的女孩子走出來。

奇怪的是,小雞還在鮮蹦活跳,猩猩卻好像兩條腿已有點發軟了。

兩個女孩子吃吃地笑著,偷偷地擠眼睛。

“你嘴上的這兩條東西,究竟是眉毛?還是胡子?”小雞好像很想去摸摸看。

陸小鳳趕緊推開了她的手,突聽“砰”的一響,隔壁的房門被撞開,“啪”的一聲,一條東西被重重的摔在地上,赫然竟是條毒蛇。

女孩子尖叫著逃了,陸小鳳竄了過去,就看見嶽洋還站在門口,臉色已有點發白。

床上的被剛掀起,這條毒蛇顯然是他從被窩裏拿出來的。

這已是第五次有人想要他的命了。

陸小鳳已忍不住歎了口氣,道:“你究竟做了些什麼事?是搶了人家的飯碗?還是偷了人家的老婆?”

嶽洋冷冷地看著他,擋在門口,好像已決心不讓他進去。

陸小鳳也擋住了門,決心不讓他關門:“別人想要你的命,你一點都不在乎?”

嶽洋還是冷冷地看著他,不開口。

陸小鳳道:“你也不想知道暗算你的人是誰?”

嶽洋忽然道:“我隻在乎一件事。”

陸小鳳道:“什麼事?”

嶽洋道:“若有人總喜歡管我的閑事,我就會很想讓他以後永遠管不了別人的閑事。”

他忽然出手,仿佛想去切陸小鳳的咽喉,可是手一翻,指尖已到了陸小鳳眉心。

陸小鳳隻有閃避,剛退後半步,房門“砰”的一聲關起。

接著屋裏也發出“砰”的一響,他好像將窗子都關上了。

陸小鳳站在門口怔了半天,忽然轉過身,從地上把那條死蛇拿了起來,就著走廊上的一盞燈籠看了半天,又輕輕地放了下去。

蛇的七寸已斷,是被人用兩根手指捏斷的,這條蛇不但奇毒,而且蛇皮極堅硬,連快刀都未必能一下子斬斷。這少年兩根手指上的功夫,居然也好像跟陸小鳳差不多。

陸小鳳隻有苦笑:“幸好他也有二十左右了,否則別人豈非要把他當做我的兒子?”

也許連他自己都會認為這少年是他的兒子。

夜終於靜了。

剛才外麵還有人在拍門,陸小鳳隻有裝作已睡著,堅持了很久,才聽見那熱情的小姑娘狠狠在門上踢了一腳,恨恨地說:“原來兩個人都是死人。”然後她的腳步聲就漸漸遠去。

現在外麵已隻剩下海濤拍岸聲,對麵房裏男人的打鼾聲,左麵房裏女人的喘息聲。

右麵嶽洋的房裏卻連一點聲音都沒有。

這少年不但武功極高,而且出手怪異,不但出手怪,脾氣更怪。

他究竟什麼來曆,為什麼有那些人要殺他?

陸小鳳的好奇心已被他引了起來,連睡都睡不著。

睡不著的人,最容易覺得餓,他忽然發覺肚子餓得要命。

雖然夜已深,在這種地方總算可以找到點東西吃,誰知房門竟被牛肉湯反鎖住。

幸好屋裏還有窗戶。

這麼熱的天氣,他當然不會像那少年一樣把窗子關上睡覺。

屋裏既然沒有別的人,他也懶得一步步走到窗口,一擰身就已竄出窗戶。

一彎上弦月正高高的掛在天上,海濤在月下閃動著銀光。

他忽然發現嶽洋的窗外竟有一個人蹲在那裏,手裏拿著個像仙鶴一樣的東西,正對著嘴往窗裏吹氣。

陸小鳳從十來歲時就已闖江湖,當然認得這個人手裏拿的,就是江湖中隻有下五門才會用的雞鳴五更返魂香。

這個人也已發現旁邊有人,一轉臉,月光正好照在臉上。

一張又長又狹的馬臉,卻長著個特別大的鷹鉤鼻子,無論誰隻要看過一眼就很難忘記。

陸小鳳淩空翻身,撲了過去。

誰知這個人不但反應奇快,輕功也高得出奇,雙臂一振,又輕煙般掠過屋脊。

一個下五門的小賊,怎麼會有如此高的輕功?

陸小鳳沒有仔細去想,現在他隻擔心嶽洋是不是已被迷倒。

嶽洋沒有被迷倒。他落下地時,就發現窗子忽然開了,嶽洋正站在窗口,冷冷地看著他。

有人在窗外對著自己吹迷香,這少年居然還能沉得住氣,等人走了才開窗戶。

陸小鳳實在不明白他究竟是怎麼樣的一個人。

嶽洋忽然冷笑道:“我實在不明白你究竟是怎麼樣的一個人,三更半夜的,為什麼還不睡覺?”

陸小鳳隻有苦笑:“因為我吃錯了藥。”

這一夜還沒有過去,陸小鳳的麻煩也還沒有過去。

他回房去時,才發現牛肉湯居然已坐在床上等著他!

“你吃錯了什麼藥?春藥?”她瞪著陸小鳳,“就算你吃了春藥,也該來找我的,為什麼去找男人?你是不是有什麼毛病?”

陸小鳳也隻有苦笑:“我的毛病還不止一種。”

“你還有什麼病?”

“餓病!”

“這種病倒沒關係。”她已經在笑,“我剛好有種專治這種病的藥。”

“牛肉?”

“饅頭夾牛肉,再用一大壺吊在海水裏凍得冰涼的糯米酒送下去,你看怎麼樣?”

陸小鳳歎了口氣:“我看天下再也找不出比這種更好的藥了。”

喝得太多,睡得太少,陸小鳳醒來時還覺得肚子發脹,頭痛如裂。

還不到中午,前麵的廳裏還沒有什麼人,剛打掃過的屋子看來就像是口剛洗過的破鍋,油煙煤灰雖已洗淨,卻更顯得破舊醜陋。

他想法子找來壺開水,泡了壺茶,剛坐下來喝了兩口,就看見嶽洋和另外一個人從外麵新鮮明亮的陽光下走了進來。

兩個人正在談著話,嶽洋的神情顯得很愉快,話也說得很多。

令他愉快的這個人,卻赫然竟是昨天晚上想用雞鳴五更返魂香對付他的,那張又長又狹的馬臉,陸小鳳還記得很清楚。

陸小鳳傻了。真正有毛病的人究竟是誰?事實上,他從來也沒有見過任何人的毛病比這少年更大。

看見了他,嶽洋的臉立刻沉下,兩個人又悄悄說了幾句話,嶽洋居然走了過來,在他對麵坐下。

陸小鳳簡直有點受寵若驚的樣子,忍不住問道:“那個人是你朋友?”

他問的當然就是那長臉,現在正沿著海岸往西走,走得很快,仿佛生怕陸小鳳追上去。

嶽洋道:“他不是我朋友。”

陸小鳳吐出口氣,這少年總算還能分得出好壞善惡,還知道誰是他朋友,誰不是。

嶽洋道:“他是我大哥。”

陸小鳳又傻了,正想問問他,知不知道這位大哥昨天晚上在幹什麼?

嶽洋卻不想再談論這件事,忽然反問道:“你也要出海去?”

陸小鳳點點頭。

嶽洋道:“你也準備坐老狐狸那條船?”

陸小鳳又點點頭,現在才知道這少年原來也是那條船的乘客。

嶽洋沉著臉,冷冷道:“你最好換一條船。”

陸小鳳道:“為什麼?”

嶽洋道:“因為我付了五百兩銀子,把那條船包下來了。”

陸小鳳苦笑道:“我也很想換條船,隻可惜我也付了五百兩銀子把那條船包下了。”

嶽洋的臉色變了變,宿醉未醒的老狐狸正好在這時出現。

他立刻走過去理論,問老狐狸究竟是怎麼回事?

在老狐狸口中說來,這件事實在簡單得很:“那是條大船,多坐一個人也不會沉的,你們兩位又都急著要出海。”

他又用那隻長滿了老繭的大手,拍著少年的肩:“船上的人越多越熱鬧,何況,能同船共渡,也是五百年修來的,你若想換條船,我也可以把船錢退給你,可是最多隻能退四百兩。”

嶽洋一句話都沒有再說,掉頭就走。

老狐狸眯著眼睛,看著陸小鳳,笑嘻嘻的問:“怎麼樣?”

陸小鳳抱著頭,歎著氣道:“不怎麼樣。”

老狐狸大笑:“我看你一定是牛肉湯喝得太多了。”

午飯的時候,陸小鳳正準備勉強吃點東西到肚子裏,嶽洋居然又來找他,將一大包東西從桌上推到他麵前:“這是五百兩銀子,就算我賠你的船錢,你一定要換條船。”

他寧可賠五百兩給陸小鳳,卻不肯吃一百兩的虧,收老狐狸的四百兩,這是為什麼?

陸小鳳不懂:“你是不是一定要坐老狐狸那條船?卻一定不讓我坐?”

嶽洋回答得很幹脆:“是的。”

陸小鳳道:“為什麼?”

嶽洋道:“因為我不喜歡多管閑事的人。”

陸小鳳看看他,伸出一根手指,又把包袱從桌上推了回去。

嶽洋變色道:“你不肯?”

陸小鳳的回答也很幹脆:“是的!”

嶽洋道:“為什麼?”

陸小鳳笑了笑,忽然道:“因為那是條大船,多坐一個人也不會沉下去!”

嶽洋瞪著他,眼睛裏忽然露出種奇怪的表情:“你不後悔?”

陸小鳳淡淡道:“我這一輩子從來也沒有後悔過一次。”

他做事的確從不後悔,可是這一次,他倒說不定真會後悔的。隻不過當然也是很久以後的事了。

從中午一直到晚上,日子都過得很沉悶,每件事都很乏味。

頭一天晚上喝多了,第二天總會覺得情緒特別低落的。

整整一天中,惟一令人值得興奮的事,就是老狐狸忽然宣布:“貨已裝好,明天一早就開船。”

第二天淩晨,天還沒亮陸小鳳就已起來,牛肉湯居然一晚都沒有來找他麻煩,倒是件很出他意外的事。

這一晚上他雖然也沒有睡好,可是頭也不疼了,而且精神抖擻,滿懷興奮。

多麼廣闊壯觀的海洋,那些神秘的、綺麗的海外風光,正等著他去領略欣賞。

經過那麼多又危險、又可怕、又複雜的事後,他總算還活著,而且總算已擺脫了一切。

現在他終於已將出海。

他要去的那扶桑島國,究竟是個什麼地方?島國上的人,和中土有什麼不同?是否真的是為秦皇去求不死藥的方士徐福,從中土帶去的四百個童男童女生下的後代?

聽說那裏的女孩子,不但美麗多情,對男人更溫柔體貼,丈夫要出門的時候,妻子總是跪在門口相送,丈夫回家時,妻子已跪在門口等著替他脫鞋。

一想到這件事,陸小鳳就興奮得將一切煩惱憂愁全都拋到九霄雲外。

一個嶄新的世界正等著他去開創,一個新的生命已將開始。

天雖然還沒有亮,可是他推門出去時,嶽洋已在海岸上,正麵對著海洋在沉思。

這少年究竟有什麼心事?為什麼要出海去?

第一線陽光破雲而出,海麵上金光燦爛,壯闊輝煌。

他忽然轉過身,沿著海岸慢慢地走過去。

陸小鳳本來也想追過去,想了想之後,又改變了主意。

反正他們還要在一條船上漂洋過海,以後的機會還多得很。

風中仿佛有牛肉湯的香氣。

陸小鳳嘴角不禁露出微笑,上船之前,能喝到一碗熱熱的牛肉湯,實在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嶽洋沿著海岸慢慢地向前走,海濤拍岸,打濕了他的鞋子,也打濕了他的褲管。

他好像完全沒有感覺到。他的確有心事,他的心情遠比陸小鳳更興奮、更緊張。

這一次出海,對他的改變更大,昨天晚上他幾乎已準備放棄,連夜趕回家去,做一個安分守己的孝順兒子,享受人間的榮華富貴。

隻要他聽話,無論他想要什麼,都可以得到。

可惜他要的並不是享受,而是一種完全獨立自主的生活,完全獨立自主的人格。

想到他那溫柔賢慧,受盡一生委屈的母親,他今晨醒來時眼中還有淚水。

可是現在一切都已太遲了。

他決心不再去想這些已無法改變的事,抬起頭,就看見胡生正在前麵的一塊岩石下等著他。

胡生一張又長又狹的馬臉,也在旭日下發著光。

看著這少年走過來,他心裏有種說不出的得意和驕傲。

這是個優秀的年輕人,聰明、堅強、冷靜,還有種接近野獸般的本能,可以在事先就嗅得出災難和危險在哪裏。

他知道這少年一定可以成為完美無瑕的好手,這對他和他的朋友們都極有價值。

現在的少年們越來越喜歡享受,能被訓練成好手的已不多了。

他目中帶著讚許之色,看著這少年走到他麵前:“你睡得好不好?”

嶽洋道:“不好,我睡不著。”

他說的是實話,在他這大哥麵前,他一向都隻說實話。人們都通常隻因尊敬才會誠實。

對這點胡生顯然也很滿意。“那個長著四條眉毛的人還有沒有來找你麻煩?”

嶽洋道:“沒有。”

胡生道:“其實你根本就不必擔心他,他根本就是個無足輕重的人。”

嶽洋道:“我知道。”

在別人眼中,陸小鳳變成了無足輕重的人,這隻怕還是第一次。

胡生從懷中拿出個密封著的信封,交給了嶽洋:“這是你上船之前的最後一次指示,做完之後,就可以上船了。”

嶽洋接過來,拆開信封,看了一眼,英俊的臉上忽然露出種恐懼的表情,一雙手也開始發抖。

胡生問道:“指示中要你做什麼事?”

嶽洋沒有回答,過了很久,才漸漸恢複鎮定,將信封和信紙撕得粉碎,一片片放在嘴裏咀嚼,再慢慢地吞下去。

胡生目中又露出讚許之色,所有的指示都是對一個人發出的,除了這個人和自己之外,絕不能讓任何第三者看見。

這一點嶽洋無疑也確實做到。

胡生又在問:“這次是要你做什麼?”

嶽洋直視著他,又過了很久,才一字字道:“要我殺了你。”

胡生的臉突然扭曲,就好像被抽了一鞭子:“你能有今天,是誰造成的?”

嶽洋道:“是你!”

胡生道:“但你卻要殺我!”

嶽洋目中充滿痛苦,聲音卻仍冷靜:“我並不想殺你,可是我非殺不可!”

胡生道:“反正也沒有人知道的,你難道就不能抗命一次?”

嶽洋道:“我不能。”

胡生看著他,眼色已變得刀鋒般冷酷,緩緩道:“那麼你就不該告訴我。”

嶽洋道:“為什麼?”

胡生冷冷道:“你若是乘機暗算,也許還能得手,現在我既然已知道,死的就是你。”

嶽洋閉上嘴,薄薄的嘴唇顯得更殘酷,忽然豹子般躍起。

他知道對方的出手遠比他更凶狠殘酷,他隻有近身肉搏,以體力將對方製服。

胡生顯然沒有想到這一著,高手相搏,本來絕不會用這種方式。

等到他警覺時,嶽洋已撲到他身上,兩人立刻滾在一起,從尖銳崢嶸的岩石上滾入海中,像野獸般互相撕咬。

胡生已開始喘息。他年紀遠比這少年大得多,體力畢竟要差些,動作看來也不比這少年野蠻。

他想去扼對方脖子時,嶽洋忽然一個肘拳撞在他軟脅上,反手猛切他的咽喉,接著就翻身壓住了他,揮拳痛擊他的鼻梁。

這一拳還沒有打下去,胡生忽然大呼:“等一等,你再看看我身上的另一指示!”

嶽洋微一遲疑,這一拳還是打了下去,等到胡生臉上濺出了血,無力再反抗時,他才從胡生懷中取出另一封信,身子騎在胡生身上,用一隻手拆開信來看了看。

他神色又變了,慢慢地站起來,臉上的表情也不知是欣慰,還是悲傷?

胡生也掙紮著坐起,喘息著道:“這不過是試探你的,看你是不是能絕對遵守命令。”

他滿麵鮮血,鼻梁已破裂,使得他的臉看來歪斜而可怕。

但是他卻在笑:“現在你已通過了這一關,已完全合格。快上船去吧。”

嶽洋立刻轉過身,大步向前走。

他轉過身的時候,目光中似乎又有了淚光,可是他勉強忍耐住。

他發誓絕不再流淚。這一切都是他自己選擇的,他既不能埋怨,也不必悲傷。

對他來說,“感情”已變成了件奢侈的事,不但奢侈,而且危險。危險得足以致命!

他一定要活下去,如果一定有人要死,死的一定是別人!

開船的時間又改了,改在下午,因為最後一批貨還沒有完全裝上。

本已整裝待命的船夫水手們,又開始在賭錢,喝酒,調戲女人,把握著上船前的最後機會,盡情歡樂,然後就要開始過苦行僧的日子,半夜醒來發現情欲勃起時,也隻有用手解決。

陸小鳳肚子裏的牛肉湯也已快完全消化完了,正準備找點事消遣消遣,就看見衣服破碎,滿身鮮血的嶽洋,從海岸上走回來。

他怎麼會變成這樣子的?剛才他去幹什麼去了?是不是去跟別人拚命?去跟誰拚命?是不是他那長著張馬臉的大哥?

這次陸小鳳居然忍住了沒有問,連一點驚訝的樣子都沒有露出來,就好像什麼都沒有看見。

嶽洋正在找水喝。無論誰幹吞下兩個信封和兩張信紙後,都會忍不住想喝水的。

屋裏的櫃台上,恰巧有壺水,那裏本來就是擺茶杯水壺的地方,隻不過一向很少有人光顧,這裏的人寧可喝酒。

這壺水還是剛才一個獨眼的老漁人提來的,一直都沒有人動過。

現在嶽洋正需要這麼樣滿滿一壺水,甚至連茶杯都沒有找,就要對著壺嘴喝下去。

一個人在剛經過生死的惡鬥後,精神和體力都還在虛脫的狀況中,對任何的警戒都難免鬆懈,何況他也認為自己絕對安全了。

陸小鳳卻忽然想到一件事。

那個獨眼的老漁人,這兩天來連一滴水都沒有喝過,為什麼提了壺水來?

這個想法使得陸小鳳又注意到一件事。

在狐狸窩裏喝水的,本就隻有這少年一個人,他喝水並不是件值得看的事,那個獨眼的老漁人卻一直在偷偷地看著他,臉上的表情,就好像恨不得他趕快將這壺水完全喝光。

嶽洋的嘴已對上了水壺的嘴,陸小鳳突然從懷中伸出手,兩根手指一彈,將一錠銀子彈了出去,“叮”的一聲,打在壺嘴上。

壺嘴立刻被打斜,也被打扁了。

嶽洋隻覺得手一震,水壺已掉在地上,壺水傾出,他手上也濺上幾滴水珠,湊近鼻尖嗅了嗅,臉色立刻改變。

陸小鳳用不著再問,已知道水中必定有毒。

那個獨眼的老漁人轉過身,正準備悄悄地開溜,陸小鳳已竄過去。

老漁人揮拳反擊,出手竟很快,力量也很足,隻可惜他遇著的是陸小鳳。

陸小鳳更快,一伸手,就擰住了他的臂,另一隻手已將他整個人拿了起來,送到嶽洋麵前:“這個人已經是你的了!”

嶽洋看著他,竟似完全不懂,冷冷道:“我要這麼樣一個人幹什麼?”

陸小鳳道:“你難道不想問是誰想害你?”

嶽洋道:“我用不著問,我知道是誰想害我!”

陸小鳳道:“是誰?”

嶽洋道:“你!”

陸小鳳又傻了。

嶽洋冷冷道:“我想喝水,你卻打落我的水壺,不是你害我,是誰害我?”

那老漁人慢吞吞地站了起來,道:“你不但害了他,也害了我,我這條膀子已經快被你捏斷了,我得要你賠。”

陸小鳳忽然笑了:“賠,我賠,這錠銀子就算我給你喝酒的!”

老漁人居然一點都不客氣,從地上撿起銀子就走,連看都沒看嶽洋一眼。

嶽洋居然也沒有再看他,狠狠地盯著陸小鳳,忽然道:“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陸小鳳道:“你說。”

嶽洋道:“離我遠一點,越遠越好。”

嶽洋坐下來,現在陸小鳳已離他很遠,事實上,他已連陸小鳳的影子都看不到。

這個天生喜歡多管閑事的人,不知道又去管誰的閑事了。

那個獨眼的老漁人,也走得蹤影不見。

嶽洋忽然跳起來,衝出去。

他一定要阻止陸小鳳,絕不能讓陸小鳳去問那老漁人的話。

他沒有猜錯,陸小鳳的確是在找那老漁人,他們幾乎是同時找到他的。

因為他們同時聽見了海岸那邊傳來一聲驚呼,等他們趕過去時,這個一輩子在海上生活的老漁人竟活活的被淹死了。

善泳者溺於水,每個人都會被淹死的。

可是他明明要去喝酒,為什麼忽然無緣無故,穿得整整齊齊的跳到海水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