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與李的偶遇[上](3 / 3)

“想不到除了電腦語言之外,世界上還有讓你感興趣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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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喜歡的是一個人呆在屬於自己的空間,最討厭的是別人任意糟蹋自己的空間——楊的習慣讓人一目了然,他圈劃了自己的地盤,認同的人可以隨意進入,反感的人就算肝腦塗地也隻能塗在他家門口外。

他過著像頭狼一樣的生活,隻是身邊沒有自己的狼群,他是獨自生活的頭狼。

他容得下任何垃圾填充在自己的房間裏,但前提條件必須是他自己帶進來或自己製造的。屍體沒有生命,算是一宗大型垃圾,但如果屍體還沒完全死透,並且突然複活了,那就變成了楊無法忍受的大活人——何況眼前這個會動的屍體淒慘萬狀,讓他一眼看到就心生厭惡。

“討厭”是最能恰當形容他當時心情的詞語。

那已死的屍體變活了,它變成了她。這個事實讓楊從心底泛起惡感。那個完全不認識的人靠在立式浴櫃的磨砂玻璃壁上,臉色青白難看,皮膚上混雜著不知道是雨是汗的液體。

真是肮髒,要趕快丟出去。楊想。

他剛俯身下去要把它抓起來,緊接著就發現她正在輕微地抽搐,淡淡的血色液體從嘴角滑落。幾乎是幾秒內的事情,她開始猛烈地抽搐,劇烈到楊以為她會在痙攣中把自己舌頭咬掉。他維持著俯身的姿勢,動彈不得。眼睜睜看到她的冷汗涓涓不絕地滲出皮膚,仿佛皮膚變成沒有阻滯力的薄膜,無法把體液禁錮在人體之內。

Z大喊道:“抓緊她,這是戒斷症狀啊。”

他呆立了幾秒,忽然重重摔倒下去,額頭磕在立式浴櫃的浴盆邊沿,發出沉悶的聲響。Z張大了嘴,就算自己電腦防禦係統被攻破都沒有這麼驚訝的。她就這麼眼睜睜看著楊喪失了一切力氣,身體如同被抽掉了脊椎,順著浴盆滑倒下去,躺在浴室的地毯上。

Z被嚇了一跳,但是在她來得及反應之前,楊又突然有了反應。他仿佛是被電擊一般,渾身抽搐地震動了一下,接著睜開了眼睛。地毯的絨毛貼著臉頰,幹燥柔軟,這個原本是倉庫的居處被他打理得井井有條,根本看不出先前是不能住人的地方,反而像是舒適的家庭。

然而這根本不是家庭,這裏僅僅居住著一個人——他自己。

他雙手撐地,慢慢站了起來。

“你怎麼樣?”Z問。

楊搖頭,厭惡地瞥了一眼浴盆裏的人,又憎惡地別開了視線:“幫我把她丟出去。”

“丟去哪裏?”

“後門出去右轉二十米有個垃圾堆。”

據說昏倒的人會比清醒的時候要沉重,因為他們失去了意識,不會配合他人的行動,所以扛起一個昏倒的人所費的功夫是平時的一倍。但是如果麵對的是一個溺水掙紮的人,消耗的力氣會是平常的三倍以上,因為溺水者會掙紮,而且是拚死的掙紮。

Z感慨自己坐在電腦前的時間太久了,以至於幾乎幹不過一個因為毒癮而消耗了大部分體力的人,不過她依然還是按著楊所說的去做了,她看得出他的心情糟糕透頂,犯不著為了一個陌生人破壞他們之間的革命友誼。

楊一整個晚上都沒有睡著,他眼前浮動著的是難以忘卻的場景,走馬燈似的輪番上場。這是一出戲,一出比八點檔肥皂劇還要泡沫的家庭倫理劇。被欺騙的痛苦不堪、被遺棄的躁動不安,在這個夜晚糾纏著他。

苦悶到了極處,他也想試試用罌粟這朵禁忌之花來阻止對過去的回顧,用迷夢的幻境來替代苦澀的記憶。隻是想想而已,他不會付諸行動,在被毒品汙染之前,他會先一步結束自己的生命。

他憎恨厭惡所有與毒品有關的東西,潘朵拉的二十四人都是這樣。他們潔身自好,寧死也不會沾染哪種罪惡的物品。

楊的故事其實很簡單,他與黑頭發的母親生活在一起。他被學校裏的同學圍觀,被說成是“小老頭”,因為他從小就是接近銀白色的發色,明明是黑眼睛的東方人種,卻帶著西方人的發色。

母親卻很高興,說這是父親留給他的紀念。如今回想起來,楊會把那樣的女性用“懦弱”這個詞語來概括。

後來他們移居到了美國,母親帶他去與父親團圓。

……

楊睡不著,他從床上爬起來,拉開臥室門口,發現大廳裏一片黑。Z已經離開了,大概是去驗貨,從黑市購得的眼角膜。

他聽得到自己心跳的生意,聽得到遠處街道上來往呼嘯的汽車的聲音,就是聽不到活人的聲音。

生活如此寂靜。

當吊燈打開的時候,這裏裝幀輝煌,像一個人丁興旺的大家庭,然而當夜幕降臨,開關扯落,所有的景象陷入黑暗,於是隻能聽到自己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