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卷上(1 / 3)

【老蘇先生墓誌銘(歐陽修)】

有蜀君子曰蘇君,諱洵,字明允,眉州眉山人也。君之行義修於家,信於鄉裏,聞於蜀之人久矣。當至和、嘉之間,與其二子軾、轍偕至京師,翰林學士歐陽修得其所著書二十二篇獻諸朝。書既出,而公卿士大夫爭傳之。其二子舉進士,皆在高等,亦以文學稱於時。眉山在西南數千裏外,一日父子隱然名動京師,而蘇氏文章遂擅天下。君之文博辯宏偉,讀者悚然想見其人。既見而溫溫似不能言,及即之,與居愈久,而愈可愛。間而出其所有,愈叩而愈無窮。嗚呼!可謂純明篤實之君子也。曾祖諱祜,祖諱杲,父諱序,贈尚書職方員外郎。三世皆不顯。職方君三子:曰澹、曰渙,皆以文學舉進士,而君少,獨不喜學,年已壯猶不知書。職方君縱而不問,鄉閭親族皆怪之。或問其故,職方君笑而不答,君亦自如也。年二十七始大發憤,謝其素所往來少年,閉戶讀書為文辭。

歲餘,舉進士再不中,又舉茂才異等不中,退而歎曰:“此不足為吾學也。”悉取所為文數百篇焚之。益閉戶讀書,絕筆不為文辭者五六年,乃大究六經百家之說,以考質古今治亂成敗、聖賢窮達出處之際,得其精粹,涵畜充溢,抑而不發。久之,慨然曰:“可矣!”由是下筆頃刻千言。其縱橫上下,出入馳驟,必造於深微而後止。蓋其稟也厚,故發之遲;其誌也愨,故得之精。自來京師,一時後生學者皆尊其賢,學其文,以為師法。以其父子俱知名,故號老蘇以別之。初,修為上其書,召試紫微閣,辭不至。遂除試秘書省校書郎。會太常修纂建隆以來禮書,乃以為霸州文安縣主簿,使食其祿,與陳州項城令姚辟同修禮書,為《太常因革禮》一百卷。書成,方奏未報而以疾卒,實治平三年四月戊申也。享年五十有八。天子聞而哀之,特贈光祿寺丞,敕有司具舟載其喪歸於蜀。君娶程氏,大理寺丞文應之女。生三子:曰景先,早卒;軾,今為殿中丞、直史館;轍,權大名府推官。三女皆早卒。孫曰邁,曰遲。有《文集》二十卷,《諡法》三卷。君善與人交,急人患難,死則恤養其孤,鄉人多德之。蓋晚而好《易》,曰:“《易》之道深矣,汩而不明者,諸儒以附會之說亂之也,去之則聖人之旨見矣。”作《易傳》未成而卒。治平四年十月壬申葬於彭山之安鎮鄉可龍裏。君生於遠方而學又晚成,常歎曰:“知我者唯吾父與歐陽公也。”然則非餘誰宜銘?銘曰:

蘇顯唐世,實欒城人。以宦留眉,蕃蕃子孫。自其高曾,鄉裏稱仁。偉歟明允,大發於文。亦既有文,而又有子。其存不朽,其嗣彌昌。嗚呼明允,可謂不亡。

【武陽縣君程氏墓誌銘】

司馬光

治平三年夏,蘇府君終於京師,光往吊焉。二孤軾、轍哭且言曰:“今將奉先君之柩歸葬於蜀。蜀人之也,同壟而異壙。日者吾母夫人之葬也,未之銘,子為我銘其壙。”光固辭,不獲命,因曰:“夫人之德,非異人所能知也,願聞其略。”二孤奉其事狀拜以授光。光拜受,退而次之曰:夫人姓程氏,眉山大理寺丞文應之女。生十八年歸蘇氏。程氏富而蘇氏極貧。夫人入門,執婦職,孝恭勤儉。族人環視之,無絲毫鞅鞅驕居可譏訶狀,由是共賢之。或謂夫人曰:“父母非乏於財,以父母之愛,若求之,宜無不應者,何為甘此蔬糲?獨不可以一發言乎!”夫人曰:“然。以我求於父母,誠無不可。萬一使人謂吾夫為求於人以活其妻子者,將若之何?”卒不求。時祖姑猶在堂,老而性嚴,家人過堂下,履錯然有聲,已畏獲罪。獨夫人能順適其誌,祖姑見之必悅。府君年二十七猶不學,一日慨然謂夫人曰:“吾自視,今猶可學。然家待我而生,學且廢生,奈何?”夫人曰:“我欲言之久矣,惡使子為因我而學者!子苟有誌,以生累我可也。”即罄出服玩鬻之以治生,不數年遂為富家。府君由是得專誌於學,卒為大儒。夫人喜讀書,皆識其大義。軾、轍之幼也,夫人親教之。常戒曰:“汝讀書,勿效曹耦,止欲以書生自名而已。”每稱引古人名節以厲之。曰:“汝果能死直道,吾亦無戚焉。”已而,二子同年登進士第。又同登賢良方正科。自宋興以來,惟故資政殿大學士吳公育與軾製策入三等。轍所對語尤切直驚人,由夫人素勖之也。若夫人者可謂知愛其子矣。始夫人視其家財既有餘,乃歎曰:“是豈所謂福哉!不已,且愚吾子孫。”因求族姻之孤窮者,悉為嫁娶振業之。鄉人有急者,時亦周焉。比其沒,家無一年之儲。夫人以嘉二年四月癸醜終於鄉裏,其年十二月庚子葬彭山縣安鎮鄉可龍裏,享年四十八。軾登朝,追封武陽縣君。凡生六子,長男景先及三女皆早夭。幼女有夫人之風,能屬文,年十九既嫁而卒。嗚呼,婦人柔順足以睦其族,智能足以齊其家,斯已賢矣;況如夫人,能開發輔導成就其夫、子,使皆以文學顯重於天下,非識慮高絕,能如是乎?古之人稱有國有家者,其興衰無不本於閨門,今於夫人益見古人之可信也。銘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