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薑越聽越心驚。
剻徹搖頭歎息著走了。
季薑走進密室,齊王正呆呆坐著出神。
季薑道:“大王。”
齊王“嗯”了一聲,眼睛卻沒朝她看。
季薑心裏憂慮,走到齊王對麵坐下來,看著他。
好久,齊王才像是突然發現了季薑似的,道:“哦,季薑啊,有什麼事嗎?”
季薑道:“大王,剻先生的話,你考慮好了嗎?”
齊王笑笑,道:“哦,那個啊?小事。這兩天我有別的事要考慮,等我忙完了再說。”說完,又兩眼望著前上方,而起神來。
季薑看著齊王,想說話,卻又不知該說什麼好。坐了一會兒,又煩悶又難過,隻得站起來向外走去。
沉思中的齊王一點也沒發覺她的離去。季薑坐在花園的池塘邊,怔怔地看著自己的倒影:一個又黑、又瘦、又小的女孩,相貌平庸,惟一略有可取的那雙明亮的大眼睛裏,卻又有著和年齡不符的憂鬱。池邊的垂柳、假山都在水中有著美麗的倒影,惟有自己的倒影那麼醜。唉!
那個風度翩翩、氣宇軒昂的國王,怎麼會在意這樣一個醜丫頭呢?可她卻在意他嗬……齊王啊,齊王啊,你到底在想些什麼啊?她歎了口氣,想起身離去。
突然,她全身一震,兩眼死死地盯著水中的倒影。
對麵的假山倒映在水中,假山上站著兩個人,一個頭帶紫金冠,依稀就像是齊王—可剛才她明明看到齊王正坐在他的密室裏苦思冥想;另一個,瘦瘦小小,看不清,可她有一種可怕的直覺。
她吸了一口氣,慢慢抬起頭。
對麵的假山上,齊王就站在那裏,摟著一個瘦瘦小小的女孩的肩頭。那女孩又黑、又瘦、又小,相貌平常,但有一雙明亮的大眼睛。
她覺得全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一一那個女孩,簡直就是她在鏡中看到的自己!
那個“齊王”開始說話了,晴空麗日,周用靜謐無聲,所以她聽得清清楚楚。
“你明白了嗎?”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季薑心裏在大喊,身體在發抖。
李代桃僵!
偷天換日!
“我明白了。”那一個“自己”點點頭說道。
天哪,連聲音都一模一樣。
季薑呻吟一聲,昏了過去。
昏過去之前,她恍惚看見有光芒一閃。醒來時,齊王坐在她床邊。
“好點了嗎?”齊王關心地問道,“好點了?我扶你起來喝藥。太醫說你驚嚇過度,開了藥,已經熬好了。”
季薑點點頭,勉強坐起來,齊王扶住她,在她背後墊了個枕頭,又端過藥來,親自用湯匙喂她。
季薑一邊喝,一邊牙齒不停打架,磕得湯匙不停抖動,裏麵的藥汁都濺到齊王嶄新的錦袍上了。喂完藥,齊王放下藥碗,拿絲巾為季薑擦了擦嘴角,再揩了一下自己的錦袍,道:“到底怎麼啦?莫名其妙地昏倒在池塘邊,把我嚇了一大跳。”
季薑怔怔地靠坐在那兒,過了一會兒,才道:“我……我看見了……看見了……”忽然撲到齊王身上,“哇”地一聲大哭起來,邊哭邊道,“大王,我怕……我真的好害怕……”
齊王輕拍她的背,柔聲道:“別怕,別怕,慢慢說。我是齊王,沒有咱們對付不了的事。”
季薑哭道:“不是的,不是的,這次連你也對付不了的。他們……他們有了跟追風一模一樣的馬,有了……跟你一模一樣的人,還有……還有跟我一模一樣的人。我知道他們想幹什麼,他們在戰場上打不過你,就……就用這陰險的法子……他們知道別人都不敢正眼看你,更不會懷疑你的真假,隻有……隻有我跟你沒上沒下……隻有追風不認衣冠隻認人。大王,我好怕,我好怕啊……假如有一天,他們把我們全都暗中替換了,誰也沒法發現。我們死了都不會有人追查……大王,大王,我們怎麼辦啊?”
齊王聽了半晌,忽然展顏一笑,道:“季薑,我明白了。別哭,沒事,真的沒事,相信我。”
季薑淚眼瞟朧地看著齊王,道:“大王……”
齊王道:“好了,你睡吧,不會有事的,放心。而且我可以告訴你,將來你一定會明白是怎麼一回事。睡吧!”說著拉過被子給季薑蓋上。
季薑卻向裏一縮,淚水未幹的眼裏露出戒懼的神色。
齊王一怔,隨即笑道:“你懷疑我是假的?我還要懷疑你是假的呢!剻徹給我看相的事我隻對你說過,他說我‘相君之麵,位不過封侯,且危險不安',還有呢?”
季薑心裏鬆弛下來,道:“‘相君之背,貴不可言'。”說完不好意思地笑了。
齊王輕輕拍拍她的臉蛋,道:“小丫頭,記性倒不錯,好啦,乖乖睡一覺,別胡思亂想了。”說是別胡思亂想了,哪能真不想呢?亂七八糟想了好大一會兒,才漸漸睡著,又淨是做噩夢。一會兒夢見成千上萬匹一模一樣的追風馬擠在馬廝裏,自己拚命要找出真的,卻怎麼也找不著:一會兒夢見齊王微笑著看著自己,然後慢慢從頭頂撕下整張臉皮,裏麵是一張青慘慘冷冰冰完全陌生的臉;一會兒夢見王宮成了荒草叢生的廢墟,隻有幾隻野雞在其中漫步覓食,她站在其中,又孤單、又恐懼……五月,那個神情冷漠、麵容瘦削的黑衣人又來了。
自從被剻徹提醒,季薑就對這黑衣人滿心反感。可齊王依然待他很客氣,季薑隻能憋著氣氣看著。
“我主人同意了。”黑衣人道,“我把你的話轉告給他,他似乎對你發生了興趣,很願意見你一麵。”
齊王似乎在意料之中的樣子,道:“什麼時候?今天能去嗎?”
黑衣人道:“可以,不過今天我們未必到得了,頂多能到海邊吧。”
齊王道:“海邊?”
黑衣人道:“我主人住在海中一個島嶼上。”
齊王恍然大悟地點點頭,道:“怪不得你用的化名都帶一個‘海'字。那我們該先到海邊哪裏?”
黑衣人道:“芝罘。”
季薑越聽越疑心。
當齊王出來吩咐人備好馬車時,季薑跟過來,悄悄地道:“大王,你別去。”
齊王道:“為什麼?”
季薑道:“我看這個滄海客有問題。”
“哦?”齊王回過頭來,“有什麼問題?”
季薑道:“他在把你往邪路上引。”
齊王道:“邪路?”
季薑道:“秦始皇出海尋仙,就是往那個方向去的。”
“唔一一”齊王若有所思。
季薑道:“大王,秦始皇東巡,到過最多的山,就是芝罘山,那上麵還有秦始皇立下的兩塊頌德碑,我們齊國人都知道。他自己出海,還有派徐市、盧生、侯生他們出海求藥,也多是從這裏出發的。大王,我有種不祥的預感一一你別去了,好不好?”
齊王摸摸季薑的頭發,又輕輕拍拍季薑的臉蛋,笑道:“別擔心,我不是秦始皇。”齊王走了,說好三五天才能回來。哪知第二天,碰巧剻徹就來找他了。
季薑吞吞吐吐地把齊王隨黑衣人出海去了的事說了,剻徹仰天長歎一聲,道:“天意!天意!大王終於還是走到這一步了。季薑,等大王回來後,你跟他說,我不能再事奉他了,讓他好自為之吧!”
季薑拖住剻徹的袖子,焦急地道:“剻先生,剻先生,你不要走,再試試吧!你口才那麼好,如果連你都不能勸回大王的心意,還有誰能啊!”
剻徹搖搖頭,道:“不管如何精明的帝王,走到這一步,都無法挽救了。”
季薑哭著跪下道:“刪先生,你再試一次吧!你再試一次吧!”
剻徹看著季薑,歎了口氣,扶她起來,道:“大王果然沒有看錯你,可他卻不能看清自己。唉,那你就去給我拿支竹簡來吧,我留幾句話給大王。”
季薑抽泣著拿來竹筒,看著剻徹寫完,交到她手裏。剻徹搖搖頭,歎了口氣走了,走了一段路,忽地停下腳步,站了一會兒,回轉身來。
季薑心中生出一絲希望,道:“剻先生……”
剻徹道:“季薑,請你順便轉告大王,以前我眼他說過的麵相背相的話,並不完全是遊說的借辭。我確實學過一點相術,大王五嶽豐隆,但肩卓如刀,是大貴之中藏有大患的相。請他善自珍重吧!唉!他是我這一生中遇到的最值得輔佐的明主,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