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王緩緩地道:“明白了吧?沒有始,怎麼會有終?沒有因,怎麼會有果?如果一開始就不是這樣,那麼今天的一切又何從出現?
“如果我真的為它完成了移山填海的工程,那麼幾千年前那艘星槎就不會墜毀,龍羲就不會需要傳授文明給我們,以使我們在若幹年後有能力為它移山填海。
“多麼奇怪的悖論!如果它不曾傳授文明給我們,又怎麼可能挽救那般星槎?但事實就是這樣。曆史隻能有一個,如果被更改,那麼更改過的曆史就會‘覆蓋’原先的。這是宇宙的鐵律!
“記得在龍羲的神殿裏,我曾經問過它:它的信使第一次和我見麵時,曾告訴我,如果沒有它的幫助,我將終生鬱鬱不得誌。而現在,我已功成名就,割據稱王,那麼那個終生鬱鬱不得誌的‘我’又在哪裏呢?如果根本不存在那個‘我’,那麼當初它又是如何從時間的長河中預見到那個‘我’的呢?那時它笑而不答,隻給我看了一首詩。那是千年之後的一位詩人寫在那一個‘我’的衣冠塚旁的,抒發對一個終生懷才不遇者的同情。我看後惆悵了許久。然後它才慢條斯理地對我說:你看,沒有我的幫助,你依然會功成名就,隻是要到你死後!知道那一個‘你’是怎麼得到那名聲的嗎?‘你’死後留下了一部兵書,它的價值很久以後才被發現,隨之立即被所有用兵者奉為至寶。於是‘你’的地位節節攀升,到處建起了‘你’的祭廟,年年都有‘你’的祭典,曆代朝廷都為‘你’追加封號。由候而王、由王而帝、由帝而聖……然而這些身後的榮耀又有什麼意義?這個世界對活著的聖賢總是很吝嗇,而對死去的則很大方,因為隻有死人才不會對當權者的實利造成威脅。這樣不公平的曆史,難道是你願意看到的嗎?而我把曆史改成了現在這樣,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呢?”
“我被它的話深深地震撼了,並因此對它更為感激。但過後,我才想起來,它其實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它為什麼要回避這個問題呢?
“後來我明白了。因為那個終生不得意的‘我’確實存在,隻是被現在這個功成名就的‘我’‘覆蓋’了。存在是事實,不存在也是事實,然而不存在比存在更真實。你明白我說的意思嗎?
“龍羲不敢把這可怕的後果告訴我,它怕我由此推斷出施行工程帶來的災難性後果:文明毀滅!
“當最後一鏟土鋪上大海中那片人造陸地,想像一下吧,會發生什麼?沒有文字、沒有衣冠、沒有禮儀,一切複歸於蒙昧!茹毛飲血,穴居野外,這就是我們的生活。我不是國王,你不是婢女,你我也許認識,也許不認識——不,甚至可能根本就沒有你我。龍羲對我們的曆史篡改得太多了,該發生的戰爭沒有發生,該死亡的戰士沒有死亡,該減少的人口沒有減少。
“當然,從龍羲的角度說,文明既是它賜予的,它自然也有權收回。事實上,那個沒有經過它任何幹預的曆史才是該我們所有的。可是從我們的角度說,智慧之門一旦開啟,便誰也無權將它關閉——包括開啟它的人或神。由蒙昧進入開化可以,由開化複歸於蒙昧絕對不行!
“所以,我必須毀滅它,不是因為工程浩大,不是因為強弱懸殊,而是為了文明的安全。”
月上中天,盡管是在春季,季薑還是感到一陣陣寒意。“那麼,”她道,“為什麼要把這個故事告訴我?”
楚王溫和地看著季薑:“你還不明白?需要有人把這個陰謀揭露出來,但不是現在。你,帶上玉雉,到一個人類已有足夠的智慧理解這一切的時代去!把這一切公之於眾使後人永遠不要再受它的誘惑,去做自掘墳墓的蠢事。”
季薑顫聲道:“我嗎?就我一個人?”
楚王道:“是的,就你一個人。我找了很久,你是最合適的。你那麼聰明,會做好這件事的,對嗎?”
季薑道:“那麼……你呢?”
楚王道:“我留下,在這個時代和它周旋到底。”
季薑惶急地道:“不,不,你鬥不過它的,我們一起走!”
楚王和藹地微笑著,道:“聰明的丫頭,你明明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它不會放過我。它有著幾乎無限長的壽命,如果我逃走,它會在漫長的時光中不停地追蹤我,使你我都無法安全。”楚王的微笑絞得季薑的心都要碎了。
“可是……可是……”她的眼淚終於忍不住淌了下來,“留下來是死路一條啊!它會向你展開報複的。”
“報複已經開始了,”楚王道,“去年在定陶就開始了。好季薑,不要哭,這是天意。”楚王說著,抬起頭來,看著滿天繁星,“最初,我不相信天意。後來,我相信天意。再後來,我以為神意可以改變天意。而現在,我才知道,神意之外還有天意。”
季薑哭道:“什麼神意天意!我們有玉雉,讓我們改變天意吧!”
楚王道:“不,季薑,不要這樣。天意是無法違背的,擁有玉雉也一樣。還記得張良跟我說過的‘福分’之類的話嗎?我曾對此不以為然。現在才知道,他是對的。就是玉雉告訴的我,我將走什麼樣的路。這條路確實不好走,但我還是要走下去,這是我利用玉雉打通陳倉道違背了天意的代價。如果我利用玉雉逃脫,那就是再次違背天意,將會付出更大的代價。天意的設定有它自身的規律,那是一種比龍羲的力量更強大的力量。憑借外力也許可以一時扭曲它,阻遏它,但它終將恢複平衡。表現在具體的事情上,那就是,得到了不該得到的,就會失去不該失去的。”
季薑道:“可你沒有得到不該得到的呀!打通了陳倉道又怎樣?奪取了天下又怎樣?獲得了王位又怎樣?那本來就是你該得的呀!淺陋如項羽,粗鄙如劉邦都能得到的,難道你反而不能得到?大王,你是人中龍鳳,你是這個時代智慧的頂峰,你本來就該權傾天下,你本來就該名揚四海,得到這些你當之無愧啊!如果天意不讓你得到,那算什麼天意!這樣不公平的天意,憑什麼要去遵循?這樣不合理的天意,為什麼不能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