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 夏天的夢(1 / 1)

麥子成熟的季節,家鄉也在我渴望豐收的心裏成熟。家鄉麥子稀疏的身影在黃土旱塬上總是拚力生長著堅毅和忍耐,沿著麥穗的傷痕望過去是期望雨水的無奈目光。盡管從春播到收割季節天公沒有降下幾滴雨,聽守望土地的大哥從老家打過來電話說,一畝地有望還能收個百十來斤麥子。就在接了大哥電話的那天晚上,我夢見了麥子,那濃鬱的麥香淹沒了我整個的夢境。

我夢見自己一個人仰麵躺在一塊還未開拔的坡地麥田裏。靜謐的麥田閃著一種孤獨的、怨恨般的暗黃色光澤,成熟的麥穗完美無瑕,筆直尖銳的麥芒齊刷刷地刺向天空,低旋在麥田上空裹著濃鬱麥香的熱吻,嗆得人直淌眼淚。午後的陽光麵無表情地逼視著麥田,在純淨的天空下,麥子像祭壇上的山民一樣肅穆而悲壯。我帶著拔麥子的手套躺在麥田裏,仰望著麥子在藍天和黃土之間作最後的吻別……

小時候夏天放學,一群小夥伴背著背篼拔草從生產隊的麥地邊走過時,上百畝的麥田遠遠地綠了一個世界。我們都很小心地邁著腳步,生怕踩痛了心底的收獲。信手摘下纏繞在麥稈上的一朵牽牛花夾在耳邊,笑鬧聲沿著地埂躥向更遠的地方。當麥穗兒清晰地顯露出將要成熟的嫩黃,我們有時背過大人折下幾把,撿來些枯蒿草燒著吃。當麥穗在火中劈裏啪啦“放炮”時,我們爭搶著從火中抓出麥穗,吸溜著用手搓揉燒熟的麥穗兒。吃完沁人心扉的金黃麥粒,看看各自的黑手掌和黑嘴唇,互相追逐著給對方抹花臉。我們熱衷這壞事的機會一年裏隻有幾天,麥子完全成熟了就沒有這樣的美味了。

黃土山塬的麥收季節是純粹的、神聖的,因而也是壯美的。麥子是這個季節的主角兒,被寵著,護著,男人、女人,老人、孩子,牲口和農具,一切都因為麥子而忙活起來。

大集體的“搶黃天”非常緊張並且帶有強製性。我和剛上初中的姐姐被當作一個成年勞力與幾百號社員們一起在麥浪前一字排開,形成了飛燕的陣勢,五個人為一組,四人拔,一人捆。太陽像個火爐,無遮無攔地從頭頂罩下,毒辣辣的陽光像錐針一樣刺紮著,每一個人不敢有半點懈怠,雙折子窩在麥行子裏,不停地揮動雙手,麥根帶起的土霧籠罩著自己,汗水劈裏啪啦往下滴。為了能提高拔麥的速度,我拚盡全力,學著大人們不時變換著拔麥的方法,“猴兒啃梨”的拔法不行了,又換成“狗刨門”,汗泥流淌下來把眼睛蜇得睜不開了也顧不上擦一把,連滾帶爬地粘在“趟倌”後麵不敢掉隊。等到晚上收工時,我累得力盡汗幹,渾身的骨頭散了架,連走路的勁兒都沒有了。第二天,咬緊牙忍著疼痛,用不聽使喚的手拔上幾把麥子,手指漸漸麻木了,鑽心的疼痛慢慢就過去了。後來到了包產到戶,暑假拔麥子就成了我的家庭作業。盡管在拔麥子中汗流如雨、累死累活,但那種喜悅和滿足感,沒有親身體驗過的人卻是無法感受到的。

黃土旱塬現在盡管時時被“種了一袋子、拔了一抱子、打了一帽子”傷害著自尊,但麥子是農民的天始終沒有動搖。它以苗條挺拔的身姿,整齊強大的陣容,柔和養目的色澤,溫潤可口的滋味,豐富多樣的營養,耐旱可觀的產量,確立了在農民心目中的崇高地位。像土地一樣隱忍的農民,無論承載著多少痛苦和不幸,隻要有麥子,有飽滿的糧倉,他們就能或哭或笑地活下來。

一個農民,他的生命有多長,麥子就會伴隨他多久,麥子,流淌在血液裏,隱藏在生命裏,成為深埋在生命之下的密碼。正因為如此,父老鄉親們對麥子傾注了太多的感情,承載了太多的希望和寄托,浸潤了太多的汗水和淚水,成為味道最鹹的麥子。然而,不知是誰算了一筆賬,說是種一畝麥子的收入往往還沒有外出打上三五天工掙的錢多,在一個又一個清寂的早晨,農民兄弟們相繼背上簡單的行囊,漫無目的地走向城市,從土地的主人淪為城市的奴隸,用曾經拔過麥子的手去撿拾垃圾和白眼。

麥子是農民的命根子,麥子的命運,就是農民的命運。麥子跟土地血脈相連,麥子在歲月的山穀裏吟唱了千年,它還將繼續深情地吟唱下去。因為它知道,忘記或背叛麥子,就是漠視土地和農民的存在,就是割斷養育我們生命的臍帶和脈管。難怪一位老農這樣感歎道:“過去是九個種麥子的,才能養活一個販麥子的,現在倒好,隻有一個種麥子的,卻養活著九個販麥子賺錢的,社會上不出現哄抬物價、爾虞我詐的現象,那才叫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