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隻有一個辦法了。”我老爸對宋燕芳說道,“我立即到大阪公司去辭職,這筆錢,日本陸軍是劃到中國經理名下的,來日誰做了中國經理,這筆錢就歸誰,我一走了之,來日為日本人運軍火的罪名自然不會落到我的名下。”我老爸果然深明大義,在大是大非的問題上,他是一點也不馬虎的。
“真是糊塗透頂了,出來做事,就是為了掙錢,真把錢掙到手了,倒反把你嚇跑了,你這是葉公好龍。”宋燕芳有點小學問,她一句話就說到點子上來了。
“我不是葉公、這筆錢也不是龍,日本陸軍若是往中國運白糖,在我的名下報關,我白得一筆收入,我若是不要,我就是傻蛋:可是,你要知道,這是運軍火呀,軍火運進來,那是要殺中國人、要侵吞中國地盤的。”我老爸抖著一雙手向宋燕芳解釋著說。
“是你自己心甘情意為日本人運軍火的嗎?”宋燕芳伸出一根手指,指著我老爸的鼻子尖兒,向我老爸反問著。
“這可沒有人問你是不是心甘情願,你收下了這筆錢,你就是心甘情願,來日的史書上,就寫著你是吳三桂。”我老爸學過曆史,他知道曆史是最無情的。一個人的人緣兒不好,得罪了人,遭人罵,可是罵你的人死了,下輩人也就把你忘記了。可是一個人若是做下了對不起國人的事,全中國的人一起罵你,那是一輩一輩往下罵,而且子子孫孫是沒有窮盡的,那可就要遺臭萬年了。
宋燕芳畢竟是一個戲子出身,她知道有錢有勢力,擠進了侯家大院,她還知道有一個名份;但她不知道還有一個節,還有一個義,她不知道“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為了要這筆錢、還是不要這筆錢,我老爸和宋燕芳之間產生了一點小小的分歧,我老爸自然是不肯要這筆錢的,而宋燕芳則主張要這筆錢。甚至我老爸還向大阪公司寫下了辭職書,但辭職書被宋燕芳發現,扔到爐子裏燒掉了,沒有辦法,我老爸被宋燕芳強行推到大阪公司來上班,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做下了違心的事,我老爸心想日本人拿我做擋箭牌,我也就隻能順水推舟了。
敵不住小老婆宋燕芳的磨纏,我老爸掩耳盜鈴地默認下了他名下的那一筆巨款,而且任由宋燕芳把這筆錢支出來,買了公館,還每天打麻將,那多年來在侯家大院被壓抑的欲望,又在宋燕芳心裏燃燒起來了。
“茹之,你是一個讀書人,你怎麼會做出這種愧對祖宗、愧對父母,愧對手足,愧對兒女,愧對子孫後人的事呢?”
如此教訓我老爸的,不是我爺爺,而是我母親。
當杏兒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到我母親房裏來的時候,她早已經嚇得臉色發青了,杏兒的嘴唇哆嗦著,直到跑進房來,也還是說不出話來。倒是我母親向杏兒問著前院裏出了什麼事?這時杏兒才向我母親說道:“少奶奶,可是大事不好了,老祖宗正和大先生發火呢,此刻吳三爺爺正跪在院裏替大先生求情呢?”
“大先生不是回家送藥來的嗎?怎麼就惹腦了老祖宗了呢?”我母親一麵向杏兒詢問著,一麵匆匆地往前院走,杏兒隻是跟在我母親的後邊,也說不清楚老祖宗到底是為了什麼事情發這麼大的火。
我母親匆匆趕到前院,隻看見吳三代正在院當中跪著,他還一迭連聲地向正房裏的我爺爺央求著說:“老祖宗,看在老奴吳三代的麵子上,有什麼話,您老隻管對大先生說,萬萬不能動家法呀。”聽得出來,我爺爺已經是舉起戒尺要打我老爸了,我母親來不及細問,隻對杏兒說了一聲:“快攙吳三爺爺回房去。”然後就一步走到正房裏來了。
正房裏,我爺爺氣得全身發抖,我老爸嚇得隻站在牆角裏,我奶奶一聲不敢出,早嚇得抖著雙手,一聲一聲地念著“阿彌陀佛”。
“芸姑媽的藥買到了?”我母親隻當是沒看出來正房裏的變化,還是和顏悅色地向我老爸問著。
我老爸抬眼向我母親望了望,沒有回答,他還是依在牆角裏站著,不時地向我爺爺瞟上一眼,看我爺爺有沒有什麼好轉的跡象。
看見我母親走進到正房裏來了,我爺爺的火氣也就消下一點去了。我爺爺一生不和三個人著急,一個人是吳三代,無論什麼事,也不對吳三代發脾氣,吳三代是我曾祖父時候的傭人,家有皓首老仆,是一個家庭吉祥的象征,再說吳三代大半輩子,忠於自己的職守,在侯家大院裏是一名有功之臣,我爺爺對他極是尊重。我爺爺在侯家大院裏對第二個不發脾氣的人,是我母親,我母親先侯姓人家之憂而憂,後侯姓人家之樂而樂,在侯家大院裏是一個忍讓的象征,是一個和睦的象征,我爺爺和我母親從來就沒有傷過和氣。我爺爺在侯家大院裏和第三個不發脾氣的人,是我,我什麼事也不懂,發脾氣也沒用,說好話我還不肯聽呢,一發脾氣,我就跑了,你還得想出個法兒來哄我,何必呢,算了,我爺爺也就不和我發脾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