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早該是個死人的王後梁利,此時仍是活生生地立於廊下。她長長的頭發如流水一般順滑,帶著些許濕潤的水氣,在夜風中輕輕飄動,臉上甚至還帶著一種縹緲的笑意。王後梁利入宮已有十五年,如今該是三十出頭的人了,卻依然美且年輕,仿佛歲月對她有著特別的眷顧。長生無限驚訝地發現:王後已換上了一套從未穿過的美麗衣裳。紫襦長裙,垂袂斜裾。妃黃的裙角迎風飄展,顯出裙邊上金紅絲線繡就的一對模樣奇異的飛魚。聽說江源臨水,那裏的國人都以魚為圖騰。她裙上繡著的那對飛魚料想也是江源人心中的神物。魚身輕薄如柳葉一般,灑出扇形的金紅魚尾,偏在鰭下又以極纖細的繡法勾出淡白的雙翼,說不出的清靈動人。
極度的震驚過後,端雲臉上的肌肉一陣抽搐,終於咬牙笑了起來:“果然王後是不肯自己動手啊,那臣下我……”他下意識地伸出手來,去摸索袖中那隻致命的玉瓶。
驀然一聲輕咳,有巨大的陰影投在廊柱地上。一道玄黑的身影,突然出現在端雲的身後。端雲手腕遽抖,玉瓶砰地一聲跌落在地,頓時摔得粉身碎骨!墨黑的毒液四麵濺開,有幾莖草葉隔得最近,不慎被毒液沾汙,竟在瞬間急劇變得枯黃,騰起灰白的煙霧!端雲的舌頭便如打了結一般:“開……開明相……”
無數黑甲軍湧了進來,如天際沉積的烏雲,瞬間便將數十名禁衛軍挾持得嚴嚴實實。端雲悚然回首,才發現湖邊已一字排開數十條長舟,仿佛是突然間從天而降一般。
玄衣玉帶的男子冷俊而漠然,負手而立,意態猶帶幾分悠閑,卻有懾人的氣勢撲麵而來。蜀人以飛鳥為圖騰,國中多以鳥形為飾。貴人們的衣物上以繡上鳳鸞為美,然而他的衣裾上卻繡著一隻黑羽大鵬。那大鵬鐵喙銅爪,金線繡就的眼珠栩栩如生,射出來的目光犀利如劍,舉翅展開如烏雲一般,仿佛正奮然扶風而淩九霄之端。
他的目光徐徐投轉過來,神情威嚴而冷酷,如即將出匣的猛虎:“你是來執行那昏君的旨令麼?哼,且不知他自身能否保全!”端雲四顧不語,心中驚疑不定:湖岸有近衛把守,開明相是如何輕易入得如煙閣,卻沒有任何警兆之像?
很快就有了答案。他看到玄衣男子身後的黑甲軍中,出現了一批熟悉的麵孔:守護湖岸的近衛軍!他端雲統率近衛軍數年,竟不知他們何時成為了開明相的人?不遠處,有十數人倒於地上,血流遍地,頭顱皆不知去向——那是端雲最親信的屬下,也是不肯向開明相妥協的近衛軍……開明相,果真是鐵血手腕。還有那些長舟,那些奇怪的長舟,尖頭狹身,舟身被浸有桐油的烏篷封得嚴嚴實實,遠望如一隻隻長筒一般,隻在篷頂上豎起一根蜀地特有的方竹,竹身足足有碗口粗細。那是什麼?
開明仿佛猜透出端雲心中所想,蔑然一笑:“這是我們剛剛造出來的伏魚舟,與尋常舟楫不同,舟身機關都是仿效遊魚之性而造,可以行走水麵,亦能潛入水下行駛。今日殺你們個措手不及,伏魚舟居功厥偉啊!”
原來如此!那一瞬間,端雲及手下都不由得倒吸一口氣,心中湧起難言的驚懼之感來。
開明氏鱉靈,他來到蜀時,正逢千年難遇的特大洪水,肆虐橫行蜀國大地,大片的居所與農田被衝毀殆盡,百姓流離失所,四處逃亡。蜀王杜宇與他相晤一談,知他久履江湖,善於治水,遂用他為國相。鱉靈不孚所望,憑借自己出眾的智慧與治水經驗,開玉壘峽,鑿金堂峽,疏導宣泄,使洪水終於流向下遊。也因治水一功,鱉靈頗受百姓愛戴。隻是他來曆神秘,相傳來自於遙遠的楚國。他原是隨江流飄到蜀國岷山腳下的“水倒”,也就是說是從水上飄來的無名浮屍,後來神奇複活。他是如何落得這樣的慘痛遭遇,又是如何穿破層層阻礙,竟見到了尊貴的蜀王並改變了自己的命運?沒有人能夠知道。
唯有他的機變靈智,在國中受到交口稱譽,這巧奪天工的伏魚舟,想必也是出自於他的手中了。
開明卻視眾人又驚又敬的眼神如無物,轉過頭來。當他的目光落到梁利蒼白的雙頰上時,那礪石般粗硬嚴酷的眼神,已在不知不覺之中化作春澗溪水一般的溫柔:“你受驚了……若你先前允我,我定然早將那昏君的頭顱拿來給你,又何必白白受這幽禁之苦?若非這昏君不理國政,你辛苦研製出來的伏魚舟,亦早就能縱橫江海,掠奪天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