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皮打架,迷迷糊糊之際,廖師傅突然開口說道:“別睡,一睡就吐得厲害。”
“咱們聊聊,說說話,你也精神點兒。”他拍拍我的肩膀。
我強撐著睜開眼,窗外的夜風刮在臉上,涼涼的。
“小戴,你買車了嗎?”他問我。
“還沒。”我強打精神說道,“號都沒搖著,且等呢!”
廖師傅點點頭,說:“沒買也好,就北京這路況,買多好的車都得堵。而且這年頭,買車事兒多,哪怕沒事兒,都有人給你找事兒。”
我聽了廖一平的話,覺得他是想說點兒什麼,於是接著問,這話什麼意思?
“碰瓷兒!方法多著呐!”廖師傅提高聲音說道,“比如拿一個行李箱,悄悄擺在你車尾,等你一開車,箱子倒地,然後立刻有人跑出來,說你把他箱子碰倒了,裏麵裝的是文物,乾隆年間的花瓶,至少要賠三十萬!”
“或者是你倒車的時候,一個老太太,專門挨著你車邊走,你要是停著不動還好,要是接著開,立馬倒地,說是你撞的。要是去醫院驗傷,保管是骨折,這些人呐,都是專門找好的,真的有病才往你車上靠。”
“你說,這到底是怎麼了,這些訛人的也都是老百姓,怎麼老想著騙老百姓的錢呢?”廖一平低聲說。
我想起來原來謝師傅說過的話,於是解釋道:“底層欺負底層,這事兒才他媽是常有現象。”
“是!是這個理。”廖一平點點頭,不再說話。
車廂裏一下子安靜下來。
北京的夜晚,十一點的街道依然霓虹閃爍,那些敞開著門的店鋪,喝得頭昏腦漲的食客,穿著暴露的姑娘,忽閃著警燈的警車,像是螞蟻一樣,湧向四麵八方的人們。所有的一切都隨著我和廖一平所在的出租車呼嘯而過。
“四月份的時候,我拉了個人。”廖一平突然開口說道。
遠遠的車燈照在他的臉上,五光十色。
“當時那人出車禍了,躺地上,肇事車跑了。他老婆招手,讓我拉。”
“說實話,我不想拉。身上都是血,再加上我怕惹麻煩,你知道的……”廖一平有些煩悶地吐出一口氣,問我有沒有煙。
我給他點上一支。
“後來呢?”我問。
“到了醫院,扯皮,說是我撞的。”
“到頭來,為了避免麻煩,還是賠錢,息事寧人,要不然連活兒都拉不了。”廖一平拿手指輕輕抓按著自己的太陽穴,煙灰輕輕落下,染白了他的頭發。
“操他媽!操!”廖一平輕聲罵道,他的聲音很輕,可是我依然能聽出來隱藏在語言之下的惱怒和憤恨。
“你說這他媽叫什麼事兒?”
我靜靜靠在車椅上,看著廖師傅。原本濃密的眉毛,此時像是墨團一樣,擰在一起,雙眉之間現出川字形,兩頰因為情緒都染上了一層如同醉酒的紅色。
“我老婆說我是個大傻逼。”
“我覺得自己也是。”他說。
車緩緩停下,紅燈。
廖師傅握著方向盤,低聲說:“想殺人,當時我的感覺就是想殺人。媽了個逼,看誰不順眼,就撞死丫!”
“那一陣兒老想著這個,天天心裏跟燒了一團火似的。”
“五月十七號,我還記得日子,往勁鬆派出所走的那條道。一個傻逼騎摩托逆行,直接衝著我來了。”
“當時我就握著這方向盤,腳挨著油門兒。”
“我真的想撞死他了!真的!”廖一平深吸一口煙,“你媽了個逼的,怎麼都是你們這些雜種違反交通規則啊!怎麼總是你們欺負別人啊!我感覺整輛車都發燙了,馬達嗡嗡地響!踩!撞死丫!”
我看著廖一平,滾燙的煙氣彌漫在車廂裏,帶著殺意。
紅燈滅,綠燈行。
出租車又緩緩開了起來。
“我給了自己一巴掌,特狠的那種,把自己嘴巴都抽出血了。”廖師傅眯著眼睛說。
他把煙頭扔出窗戶外,指著放在駕駛座左邊的照片說:“我想了一下她們。”
“那腳油門兒,還是沒踩下去。”
出租車靠路邊停了下來,再往前路不好開,我說我自己走過去得了。
混在體內的酒精都隨著汗流了出來,廖師傅說得平淡,我卻聽得驚心動魄。
他把車廂燈打開,埋著頭給我找零錢。
“你說這年頭,做個好人怎麼就這麼難呢?”他問我。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
“別做好人,好人都活不長。”廖一平低著頭說。
我推開車門,緩緩往學校走,覺得心裏憋悶得厲害。我的身後,廖一平開著車慢慢地退去,像是要把自己隱藏在黑暗裏。
但過了一分鍾,我的耳邊突然傳來汽車喇叭聲,扭頭一瞧,竟然是廖一平開著出租車趕過來了。
我停下,他的車也停下。
他搖下車窗,看著我,張嘴想要說些什麼,好幾次,卻又閉住。他用鼻子吸著氣,像是要鼓足氣兒似的,太陽穴的青筋突突地跳動著。
濃濃的眉毛伸展著,像是筆直向前的公路,細小的眼睛睜開來,如同閃爍的車燈,廖一平狠狠捶了一下方向盤,大聲說道:
“可是我他媽還是想做個好人。”
說完,廖師傅有些不好意思地衝我笑笑,關上車窗,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