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貓在家裏,打肥皂,搓洗液,等渾身都冒泡的時候,再一擰水龍頭,停水了。於是有種一個人吃麵,剛沒吃幾口就被紅油辣到眼睛,去廁所裏衝洗,一轉身兒服務員就把麵碗兒給收了的孤獨。
百無聊賴,一邊等著水來,一邊瞎琢磨自己正在幹的這事兒,神經發散的人都有這毛病,擱哪兒想哪兒,路上撿著一分錢,走路踩著狗屎,都能攢成一篇文章。
洗澡是個廣而概之的大詞兒,說白了隻要是拿水洗身,都能用這稱呼。隻不過因為方式不同,叫法兒也略有區別。
冷水熱水往浴缸一兌,香精花瓣兒一撒,人往裏一躺,這就叫泡澡,舒心解乏,還洗得幹淨,唯一麻煩的就是水得勤快著換。
踢完球跑完步,大汗淋漓,花灑一開嘩啦啦涼水澆頭,這叫衝澡,也叫衝涼兒,不在乎到底洗沒洗淨,求的就是個爽快。
至於搓澡,說起來就顯得有些特立獨行了。不單單是一人的活計,擦背抹身搓灰洗泥,講究的是協調搭配,一人享受必有一人受累,洗的人享受,搓的人受累。但享受的前提是,負責搓的那位師傅手藝得精,要不然享受不成,反而成遭罪了。
轉念想想,二十年前,我就遭過這罪。
彼時我還住在紡機廠大院兒的筒子樓裏。
那是1958年建成的老廠,和隔壁的棉紡廠一起,屬於工業地段特有的工作家屬雙區。工人工廠,老師學校,孩子大人,混居在一起;小賣部副食店,早點攤理發館,煙酒行澡堂子,雜糅成一塊兒,彌漫著上個世紀特有的生活氣息。
當時我們家住的說是單位分房的宿舍,其實就是舊廠房改建的,壓根兒沒往便民舒適上考慮,倆大人加一孩子擠在四十平方米不到的小窩裏,沒廁所沒廚房沒浴室,幹什麼都得去公共的地方。
搓澡,也得去公共大澡堂。
我廖天野地東跑西顛一整天,成了泥猴兒,一到晚上,我娘她老人家下班,就把我擒住,押往“刑場”。公共澡堂就是受刑地,監斬官就是我娘。
倒提蔥式手法,扥著我兩小腿兒就起來了,死拖硬拽往澡堂裏拉,還是往女澡堂拉。
那時候年歲還小,下半身發育不成熟,一起沐浴的姐姐阿姨也不避嫌,反而跟著我媽一起,幫著給我捯飭,她們輔助,主要還是我娘操刀。
我娘她老人家搓澡技術極其粗俗,一味追求大力出奇跡,像是我天生就帶著泥點子出生似的,非得把我全身都搓得通紅才肯罷休。
我估計她應該用的是“烏蒙磅礴走泥丸”的搓澡手法。
她越狠搓,我就越反抗,隨之而來的是更加雄渾的力道,這種類似自由搏擊的搓澡,我到現在還記憶猶新,後來隨著搬家和年歲增長,再也沒機會體驗了。
前些日子我喝醉酒了打車,司機問我去哪兒,我迷迷瞪瞪地把舊家的地址報了一遍。那司機估計是個一根筋,把車開到那一片殘垣斷壁的地方,想都沒想就把我撂下了。
夜風吹拂,酒醉稍醒,攀著裸露的鋼筋,踩著遍地的石塊,環顧熟悉卻又陌生的一切,於是感慨萬千。
紡機廠沒了,隻剩下磚塊碎瓦。
整個社會都在洗牌,覆巢之下無完卵。城市圈火速炸裂,拆遷搬離,舊樓房轟隆一聲倒下,又噌噌地躥起新的,計劃經濟下的老百姓不見了蹤影,像是蒲公英的種子,散落天涯,而原有的焦土之上,市場經濟的新寵正在茁壯成長。
我去過的女澡堂都瞧不見了,放眼望去,我甚至不記得它具體是在這片破敗廠區的哪個位置了。
人總是會恍然間領悟到自己曾經錯失的幸福,小時候去女澡堂洗澡,意識不到那是什麼地方,等明白那是什麼地方的時候,已經不能去女澡堂洗澡了。
心裏有點兒馬不停蹄的憂傷。
我媽的搓澡技術自然不能與澡堂子裏的搓澡師傅相提並論,這就跟家庭小炒比不上酒店師傅的烹飪一樣,必然是人家更專業。別瞧著自己這邊舍得用水,下得了力氣,可搓澡師傅有手法,哪兒輕哪兒重,按擠抹壓挑搓,都有講究。
搓澡這事兒,據說跟武術一樣,也有傳承和派別。曆史上,搓澡手法有南北之說,南派主要集中在淮揚一代,鼎盛於明清時期,後來雖然逐漸衰敗,但從民國十裏洋場起,又有起色,到了現代改革開放以後,人們又開始追求享受,終又盛行。這南派的技術講求的是四輕四重四周道:輕者,喉乳肋小腿;重者,背膀臀大腿;周到者,手夾腳丫腿根腋下。以掌搓、魚際、指搓三大手法為主要施展,要是女技師使來,渾不知要迷倒多少英雄好漢。
當然,所謂南派搓澡,我隻是耳聽,自己並沒有親身見識過。
真要論起來,我見得最多的還是北方式樣的搓澡。但要談自己的感受,好像沒覺著有什麼絕技,都是在澡堂子裏先用水洗了身子,然後坐在小板凳上,師傅先伸二指,分列頭部兩側,緩緩按下,再伸餘下幾指,分按要穴。除此之外,無非是按部就班的,脖子膀子後背,再無其他稀奇。
不過我對北派搓澡技術的輕描淡寫一帶而過,遭到了我爹的嚴厲批評。
他說我是沒趕上搓澡業發展的黃金時間,現在家家戶戶都有熱水器,去澡堂子的人越來越少,裏麵的師傅也不會正經東西,都是糊弄人的。
上個世紀80年代末到90年代初,那才是澡堂子裏搓澡高手紮堆兒的時代。他提到自己二十多年前回涿州老家探親,被親戚帶到一家洗澡堂子裏,真真正正感受了一回搓澡的藝術。